珊莎

事發第三天,他們才帶珊莎去見王後。

她選了一條式樣簡單的深灰色羊毛裙,剪裁雖然樸素,袖口和領子卻繡得精細。沒有仆人幫忙,她只得自己系上銀色衣帶,頓時覺得手指笨拙而不靈活。珍妮·普爾雖和她軟禁在一起,卻一點忙也幫不上。她哭腫了臉,一直為了她父親哭哭啼啼。

“我相信你父親一定沒事,”總算扣好衣服後,珊莎告訴她,“我會請王後讓你見見他。”她本以為如此好心的提議定可提起珍妮的精神,想不到她卻用紅腫的眼睛怔怔地看她,然後哭得更厲害。真是個長不大的小孩。

事發當天,珊莎也哭過。縱然有梅葛樓重重厚墻保護,且房門緊閉放下門閂,但屠殺開始時卻依舊駭人。她從小聽著廣場上的金鐵交擊聲長大,幾乎天天都會見識刀劍,可一旦知道外面是來真的,一切又都不一樣了。它們變得那麽陌生,聞所未聞的聲音不斷傳來:吃痛悶哼聲、憤怒咒罵聲、呼喊求救聲,以及負傷垂死之人的呻吟。歌謠裏的騎士從來不會慘叫,從來不會跪地求饒。

所以她哭了,隔著門請求他們告訴她到底發生了什麽。她呼喚父親,呼喚茉丹修女,呼喚國王,呼喚她的白馬王子。可惜就算門外守衛聽見了她的哀求,他們也沒有回應。他們只在當天深夜打開門,把渾身淤傷、顫抖不已的珍妮·普爾推進來。“他們把所有人都殺光了。”管家的女兒朝她尖叫,不斷訴說獵狗拿著戰錘破門進入她的房間,首相塔的螺旋梯上全是死屍,染血的階梯滑溜溜的。珊莎擦幹眼淚,努力安慰自己的朋友。她們睡在同一張床上,相互摟抱,宛如姐妹。

第二天情況更糟。珊莎被監禁的房間位於梅葛樓最高塔的頂層,從窗戶望去可以看到城門樓的鐵閘已經放下,幹涸護城河上的吊橋升起,切斷了這座城中城與城堡其余部分的聯系。蘭尼斯特衛兵手執長槍和十字弓梭巡於城墻之上。打鬥已經結束,宛如墓地般的死寂籠罩了紅堡,只剩下珍妮·普爾無盡的抽噎啜泣。

她們沒被餓著——早餐是硬乳酪、剛出爐的面包和牛奶,中午是烤小雞和青蔬,晚餐則是牛肉大麥濃湯——但送飯的人拒絕回答珊莎的問題。那天傍晚,有幾位婦人從首相塔帶了些她和珍妮的衣物過來,可她們驚慌失措的程度與珍妮不相上下,她剛要開口問話,她們便仿如見了灰鱗病人般避之唯恐不及。門外的守衛也依舊不讓她們離開房間。

“求求你,我要跟王後談談,”她對他們說,那天她對每個人都這樣說。“她想見我的,我知道。請你們轉告她我要見她。如果見不到王後,那麻煩你們去找喬佛裏王子。我和他長大以後要結婚的。”

震耳欲聾的鐘聲於那天日落時分響起。鐘聲沉厚而洪亮,緩慢悠長的余音卻教珊莎感到莫名的恐懼。鐘聲持續不絕,一會兒之後她們聽見維桑尼亞丘陵上貝勒大聖堂裏的鐘也跟著回應。聲音宛如陣雷,轟隆響徹全城,預示著即將來臨的狂風暴雨。

“發生了什麽事?”珍妮捂著耳朵問,“他們為什麽敲鐘?”

“國王駕崩了。”珊莎說不上自己如何知道,但她就是知道。緩慢而無止境的鐘聲充斥房間,哀傷有如挽歌。難道有敵人攻進城裏,殺害了勞勃國王?難道這就是她們所聽見的打鬥?

她滿腦疑惑地睡去,睡得很不安穩,提心吊膽。她英俊的喬佛裏如今是國王了嗎?還是他們連他也一起殺了?她為他擔心,也為父親害怕。如果他們告訴她外面究竟怎麽回事就好了……

那天晚上,珊莎夢見喬佛裏坐在王位上,她自己則穿著一襲金衣靠在他身旁,頭頂冠冕,她所認識的每個人都來到她面前屈膝致意。

翌日清晨,亦即第三天早上,禦林鐵衛的柏洛斯·布勞恩爵士前來護送她去覲見王後。

柏洛斯爵士是個胸膛寬厚、有一雙向外彎曲的短腿的醜陋男子。他生了個扁鼻,兩頰松弛,一頭發質糟糕的灰發。這天他穿了白天鵝絨外衣,雪白披風用一個獅子別針系著。獅子鍍上一層軟金箔,有小小的紅寶石鑲成的眼睛。“柏洛斯爵士,您今早真是容光煥發,格外迷人哪。”珊莎告訴他。官家小姐無時無刻不能忘記禮貌,而她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有個官家小姐的樣子。

“小姐,您也是。”柏洛斯爵士語氣平板地說,“王後陛下正在等你。請隨我來。”

門外有紅袍獅盔的蘭尼斯特衛兵站崗,珊莎經過時,還特別友好地朝他們微笑道早安。這是她自兩天前被亞歷斯·奧克赫特爵士帶來這裏後首次踏出房門。“好孩子,這是為你的安全著想,”瑟曦王後告訴她,“如果喬佛裏親愛的女孩出了意外,他一定不會原諒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