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恩

“這是奧瑟,”傑瑞米·萊克爵士宣布,“錯不了。另外那個是傑佛·佛花。”他用腳把屍體翻過來,死屍臉色慘白,藍澄澄的雙眼睜得老大,瞪著陰霾不開的天空。“他們兩個都是班·史塔克手下的人。”

他們是叔叔手下的人,瓊恩木然地想。他憶起自己當初哀求與他們同去時的模樣。諸神保佑,我果真是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假如叔叔帶的是我,或許就換我躺在這兒了……

傑佛的右臂被白靈齊腕咬斷,末端只剩一團血肉模糊。他的右手掌此刻正在伊蒙師傅的塔裏,懸浮於醋罐之中。至於他的左掌,雖然還好端端接在臂膀上,卻和他的鬥篷一般黑。

“諸神慈悲。”熊老喃喃道。他翻身從犁馬背上跳下,把韁繩交給瓊恩。這是個異常暖和的清晨,守夜人司令寬闊的額間遍布汗珠,猶如甜瓜表面的露水。他的坐騎十分局促,一邊翻著白眼,一邊扯著韁繩,想從死人身邊退開。瓊恩牽它走開幾步,努力不讓它掙脫奔走。馬兒不喜歡此地的感覺,話說回來,瓊恩自己也不喜歡。

狗們更是深惡痛絕。帶領隊伍找到這兒的是白靈,整群獵犬根本毫無用處。之前馴獸長貝斯試著拿斷手給它們聞,好讓它們記住氣味,結果狗群整個發了狂,又吠又叫,拼死命要逃開。即便到現在,它們也依然時而咆哮時而哀嚎,用力拉扯狗鏈,齊特為此咒罵不已。

不過是座森林,狗兒聞到的只是屍臭罷了,瓊恩這麽告訴自己。他剛見過死人……

就在昨夜,他又做了那個臨冬城的夢。夢中他漫遊在空蕩蕩的城堡,四處尋找父親,最後下樓梯進了墓窖。但這次夢境並未在此結束。在黑暗中他聽見石頭刮碰的聲音,猛一轉身,只見墓穴一個個打開來,死去已久的國王紛紛由冰冷黑暗的墳中蹣跚走出。瓊恩恍然驚醒,四周一片漆黑,心臟狂跳。連白靈跳上床,用嘴巴摩擦他的臉,也難減輕他心中深深的恐懼。他不敢再睡,便起身爬上長城,不安地漫步,直到東方初綻曙光。那不過是夢而已,如今我是守夜人軍團的一分子,不再是容易受驚的小孩兒了。

山姆威爾·塔利蜷縮樹下,半躲在馬群後。他那張圓胖的臉顏色有如酸敗的牛奶。雖然他並未逃進森林上吐下瀉,可也沒正眼瞧過死屍。“我不敢看。”他可憐兮兮地低語。

“你不能不看。”瓊恩對他說,一邊壓低聲音不讓別人聽見。“伊蒙師傅不是派你來當他的眼睛麽?眼睛若是閉上了,那還有什麽用呢?”

“話是這樣說,可……瓊恩,我實在是個膽小鬼。”

瓊恩把手放到山姆肩膀上。“我們身邊有十二個遊騎兵,還有成群的獵狗,連白靈都跟來了。山姆,沒人傷得了你。去看看罷,第一眼總是最難的。”

山姆顫巍巍地點個頭,很明顯地努力鼓起勇氣,然後緩緩轉頭。他的雙眼頓時睜得老大,但瓊恩抓住他的手,不讓他轉開。

“傑瑞米爵士,”熊老沒好氣地問,“班·史塔克出長城帶了六個人,其他人上哪兒去了?”

傑瑞米爵士搖搖頭。“我若是知道就好了。”

莫爾蒙對這答案顯然大為不滿。“兩個弟兄幾乎在長城的肉眼可見範圍內慘遭殺害,你的遊騎兵卻什麽也沒聽見,什麽也沒看到,難道守夜人已經怠惰到這種地步了?我們到底有沒有派人掃蕩森林?”

“當然是有的,大人,可是——”

“我們還有沒有派人騎馬巡邏?”

“有的,可是——”

“這家夥身上帶著獵號,”莫爾蒙指著奧瑟說,“莫非你要我相信他臨死前連一聲都沒吹?還是你的遊騎兵不只眼睛瞎了,連耳朵也聾啦?”

傑瑞米爵士氣得毛發豎立,滿臉怒容。“大人,沒有人吹號角,否則我的遊騎兵一定會聽見。如今人手不夠,根本無法照我的意圖仔細巡邏……更何況自從班揚失蹤,我們已經縮短了巡邏範圍,比以前更靠近長城——這可是大人您親自下的令。”

熊老咕噥道:“唉,也是。那就算了罷。”他不耐煩地揮揮手。“跟我說說他們是怎麽死的。”

傑瑞米爵士在傑佛·佛花身旁蹲下,揪著頭皮抓起頭顱。發束從他指間落下,松脆有如稻草。騎士罵了一聲,用手背把臉部翻過。屍體另一側的脖頸部位有道深深的傷口,好似一張大嘴,其中積滿了幹涸的血塊。頭脖之間僅余幾條肌腱相連。“他是給斧頭砍死的。”

“沒錯,”老林務官戴文喃喃道,“大人,我說就是奧瑟平日慣用的那把斧頭。”

瓊恩只覺早餐在胃裏翻湧,但他強自抿緊嘴唇,逼自己朝第二具屍體望去。奧瑟生前是個高大醜陋的人,死後屍體也是又大又醜。但四下沒有斧頭的蹤影。瓊恩記得奧瑟就是那個出發前高唱低俗小調的家夥。看來他唱歌的日子是完了。他的雙手和傑佛一樣完全漆黑,傷口如疹子般覆蓋全身,從下體到胸部再到咽喉無一幸免,上面裝飾著一朵朵幹裂的血花。他的眼睛依舊睜開,藍寶石般的珠子直瞪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