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人

直到四肢在冰冷的鹽水中凍得麻木,伊倫·葛雷喬伊方才掙紮著返回海灘,披上袍子。

今天,他再度軟弱地從鴉眼面前逃開……海浪一次又一次地沖刷,仿佛是在反復提醒,從前那個他已經死了。我被大海淹過又自大海中重生,其勢更烈。凡人嚇唬不了他,正如邪惡不能擊倒他,即使靈魂的骨骼也不行。開門的聲音……生銹鐵門鏈的尖叫……

鹽浸的長袍硬邦邦的,多處撕裂,兩星期沒洗過了。羊毛貼緊濕漉漉的胸膛,吸收了從頭發上滴下來的鹽水。他裝滿水袋,甩到肩上,大步離開。

一位解手回來的淹人在黑暗中撞到他身上。“濕發。”對方喃喃地道歉。伊倫將一只手放在淹人頭上,施予祝福,然後繼續前進。地勢升高,起初較為和緩,接著陡峭起來,等到短小的荒草摩擦腳趾,海灘已被拋諸腦後。他緩緩地向上爬,一邊留意傾聽波濤的聲音。大海從不倦怠,我也必須時刻保持清醒。

山上,四十四根巨石肋骨從地底冒出來,仿佛巨大的白色樹幹。看到它們,伊倫不禁心跳加速。娜伽是世上頭一條海龍,是大海之中誕生的最具威能的生物,它以海怪和海獸為食,憤怒時能吞下整座島嶼。然而灰海王親手殺了它,淹神則將它的骨頭變成化石,好讓後世鐵民永遠銘記初代先王的功業。娜伽的肋骨成了灰海王大廳的房梁和柱子,它的嘴巴則被當做他的王座。他在這裏統治了一千零七年,伊倫回憶著,他娶美人魚為妻,與風暴之神作戰。他不僅統治了海洋,還統治了巖石陸地。他穿著海草編織的長袍,而娜伽的牙齒是他高聳的蒼白王冠。

可惜這已是黎明之紀元的往事,當時的勇士們縱橫四海,無可阻擋。灰海王留住了娜伽的火種,他的廳堂也因而永遠保持著溫暖。廳堂的墻壁掛滿銀色海草編織的織錦,戰士們圍聚在海星形狀的碩大桌旁享用大海的饋贈,他們的座椅則是用珍珠母砌成。消逝了,榮耀的歲月已經消逝了。現在的鐵民多麽弱小,壽命也變得短暫。灰海王死後,風暴之神迫不及待地熄滅了娜伽的火種,奸人們偷去座椅和織錦,房頂和墻壁逐漸腐朽,灰海王的巨大王座則被大海卷走。此地只剩下娜伽的骨骼,永世地紀念著鐵種過往的榮耀。

是時候終結這一切,是時候重新開始了,伊倫·葛雷喬伊心想。

九級寬闊的石階梯通向石山頂端,石山背後為老威克島狂風呼嘯的丘陵,更遠處則是殘酷的漆黑群山。伊倫在國王的門扉曾經矗立之處停頓良久,拔出水袋的木塞,灌了一口鹽水,然後轉身面朝大海。我們來自大海,終將回歸於大海。即便在這裏,他仍能清晰地聽見浪濤不倦的隆隆拍打聲,仍能清楚地體會到海底神靈的力量。於是伊倫不由自主地雙膝下跪。偉大的神靈啊,您把您的子民派到我這裏,他祈禱,您讓他們離開廳堂和茅屋,離開城堡和要塞,來到娜伽的遺骨所在,每個漁村每座山谷的代表齊聚一堂。請您再賜予他們智慧,好讓他們選出真正的王者;請您再賜予他們力量,好讓他們擊退虛偽的僭主。他就這樣祈禱了一整夜,和神靈同在,伊倫·葛雷喬伊無須睡眠,正如那浪濤,正如海洋中繁衍的魚群。

清風吹散黑雲,曙光偷偷照亮世界。黑暗的天空變為板巖的灰白,黑暗的大海化作苔蘚的灰綠,而海灣對面大威克島的黑暗山巒被無數士卒松染成藍綠色。世界有了色澤,一百面不同的旗幟也開始舒展,伊倫看見波特利的銀魚、溫奇的血月和奧克伍的深綠樹林;他也看見戰號、海獸與鐮刀,但滿山遍野、最為耀眼的還是金色大海怪。奴工和鹽妾們開始活動了,他們重新燃起炭盆,清洗魚肉,為船長和頭領們準備早飯。等曙光照到石灘上時,鐵民們也盡皆蘇醒過來,掀開海豹皮毯子,叫囂著索要今天的第一角杯麥酒。喝個痛快吧,伊倫心想,今天,我們要實踐神靈的諾言。

是的,大海正在鼓勵他、回應他,隨著風勢漸長,波濤也愈加雄偉,飛沫打在長船上散開,渾如漫天鵝毛。淹神醒來了,伊倫心想,神靈的贊美從海底傳來。今天,我與你同在,我最強大最忠實的仆人,那個聲音說,不敬神的人將永不能坐上海石之位。

他屬下的淹人們在娜伽的肋骨下找到了他,他站得筆直堅挺,烏黑的長發在風中狂舞。“是時候了嗎?”魯斯問。伊倫簡略地一點頭,“是時候了,發出召喚吧。”

於是淹人一邊互擊浮木棍棒,一邊走下山丘。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進來,敲打聲響徹海灘,吧嗒吧嗒的敲打整齊劃一、攝人心扉,猶如上百根大樹在互相搏鬥。銅鼓敲起來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戰號吹起來了,一支接一支。啊啊啊啊啊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