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亞(第3/7頁)

死者很多。他們來黑白之院祈禱,或者一小時,或者一天,或者一年,喝下池子裏甜甜的黑水,然後平躺在某個神像背後的石床上,閉上眼睛睡覺,再也不會醒來。“千面之神的恩賜有無數形式,”慈祥的人告訴她,“但在這裏,總是最溫和最仁慈的方式。”每當找到屍體,他會先說一句禱詞,確認生命已經消逝後,再派艾莉亞去叫仆人,他們的任務則是將屍體擡到第二層的地窖。侍僧將在那裏脫下死屍的衣服,並把屍體清洗幹凈。死者的衣服、錢幣及貴重物品放進箱子,準備分類,冰冷的血肉則被帶到更下面的聖室中,那裏只有牧師能進去,艾莉亞不清楚那裏會發生些什麽。某次吃晚餐時,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進入她腦海,她連忙放下刀子,懷疑地瞪著一塊蒼白的肉。慈祥的人察覺到她臉上的驚恐。“是豬肉,孩子,”他說,“豬肉而已。”

她睡的也是石床,這讓她想起在赫倫堡威斯手下擦洗階梯時睡的那張床,不過這張床塞的是破布,不是稻草,跟赫倫堡的比起來不太平整,卻也少了刺人的煩惱。此外,她想要多少被單都行:厚厚的羊毛毯,紅色、綠色,花格子,而且房間只屬於她一人。她將自己的物品掏出來整理:泰坦之女號上的水手們給的銀叉、軟帽和無指手套,她的匕首、靴子、皮帶,賣馬以來一路存下的少許錢財,穿的衣服……

還有縫衣針。

盡管工作繁忙,她仍盡量抽出時間練習縫衣針,就著一根青燭的光亮與自己的影子打鬥。某天晚上,流浪兒碰巧經過,看到艾莉亞在舞劍,一個字也沒說,然而第二天,慈祥的人便來到艾莉亞的房間。“統統處理掉。”他指著她的物品說。

艾莉亞深受打擊,“它們是我的。”

“那你是誰?”

“無名之輩。”

他拿起她的銀叉。“這個屬於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亞。所有這些都屬於她。這裏沒有它們的位置,沒有她的位置。她的名字太驕傲,而我們容不下驕傲。我們的職責是侍奉。”

“我願意侍奉。”她感覺受了傷害。她挺喜歡那把銀叉。

“你裝成侍奉者,內心仍是領主之女。你用過許多名字,猶如輕飄飄換上幾件長袍,但那長袍底下始終是艾莉亞。”

“我不穿長袍。穿著笨長袍沒法戰鬥。”

“為什麽你要戰鬥?你羨慕那些招搖過市、渴望鮮血的刺客?”他嘆口氣。“啜飲冷杯之前,你必須將一切都奉獻給千面之神。你的身體。你的靈魂。你自己。要是無法做到,就必須離開此地。”

“那枚鐵幣——”

“——支付了你來此的旅資。從此往後,你必須自己付賬,而且代價不菲。”

“我沒金子。”

“我們提供的東西無法用金錢買到。代價是你的一切。世上的凡人,一生中經由不同路徑穿越淚水與痛苦的峽谷,而我們選擇的道路最為艱辛,只有極少數人能做到。它需要非凡的體力與精神,需要一顆堅強的心。”

我的心之所在是個空洞,她心想,而且我無處可去。“我很強壯。跟你一樣強壯。我也夠堅強。”

“你相信這裏是唯一的去處。”他仿佛聽到她的想法,“你錯了。你可以在商賈人家找到輕松的職位;或者,你希望成為交際花,讓人們歌頌你的美麗嗎?只需說出來,我們就送你去黑珍珠或幽暗之女。從此,你將睡在玫瑰花瓣上,走路時絲裙婆娑,老爺貴人們會為了你的處女之血而低聲下氣;再或,若你想結婚生子,我們會為你找個丈夫。誠實可靠的小學徒,富裕的老人,海員,不管你要什麽樣的都行。”

這些她都不想要,於是默默搖頭。

“你不是夢想著維斯特洛嗎,孩子?盧科·普萊斯坦的‘光明女士號’明日啟程,將依次停靠海鷗鎮、暮谷城、君臨和泰洛西。我們可以設法讓你搭乘。”

“我才剛從維斯特洛過來呢。”有時候,逃離君臨似乎是一千年前的往事,而有時候,卻猶如發生於昨天,世態炎涼歷歷在目。她知道自己回不了家。“你不要我,我就走,但我不回去。”

“我要不要你並沒有什麽關系,”慈祥的人道,“也許是千面之神指引你來的,但我眼中的你只是一個小孩……更糟糕的是,你還是一個小女孩。千百年來,許多人侍奉過千面之神,但他的仆人中很少有女性。這難怪。女人將生命帶來世間。我們賜予的則是死亡。無人可以兩者兼顧。”

他想嚇唬我,艾莉亞心想,就像上次用屍蟲一樣。“這些我不擔心。”

“你應該要擔心。若留下來,千面之神將會占有你的耳朵、你的鼻子、你的舌頭和你悲傷的灰眼睛,那雙見識過世態炎涼的眼睛;他也將占有你的手,你的腳,你的胳膊,你的腿,你的私處,你的希望和夢想,你的愛與恨。侍奉他的人首先必須放棄自我。你能做到嗎?”他捧起她的下巴,注視進她的眼睛,眼神如此深邃,令她打了個冷戰。“不,”他說,“我想你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