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上的公主

這是一間舒適的牢房。

亞蓮恩欣慰地想:假如父親已將她定為死罪,何苦如此麻煩,特意提供舒適囚牢?他不會殺我,她上百遍地告訴自己,他不會那麽殘忍。我是他的種,他的親骨肉,他的繼承人,他唯一的女兒。如若必要,她可以撲倒在他的輪椅下,承認錯誤,乞求寬恕。當他看見淚水從她臉上滾落,肯定會原諒她的。

至於她能否原諒自己,就沒那麽肯定了。

“阿利歐,”從綠血河返回陽戟城的漫長旅途中,她懇求押解者,“我沒想過加害那女孩。你得相信我。”

何塔悶哼幾聲,不予作答。亞蓮恩能感覺到他的憤怒。“暗黑之星”逃脫了追捕,作為她糾集的陰謀小集團中最危險的人物,他溜得飛快,帶著染血的長劍消失在沙漠深處。

“你了解我,隊長,”亞蓮恩不斷解釋,“你打小就了解我。你總是在保護我,正如當初保護我母親大人——你跟隨她從偉大的諾佛斯來到這片陌生的土地,充當她的貼身護衛。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幫助。我沒想過——”

“你想沒想過不重要,小公主,”阿利歐·何塔道,“你做過的才算數。”他的面容僵硬如石。“我很抱歉。親王下令,何塔服從。”

亞蓮恩以為自己會被帶往太陽塔拱頂的鑲鉛玻璃窗下、父親的高背座椅跟前,何塔卻將她帶到長矛塔,交給父親的管家裏卡索和代理城主曼佛裏·馬泰爾爵士。“公主,”裏卡索說,“請原諒一個盲眼老人不能隨你一起攀登,我這把老骨頭無法駕馭那長長的階梯。屋子為你準備好了,曼佛裏爵士會帶你去,請等待親王心情好轉時再作指示。”

“你是說親王現在心情不好?對了,我的朋友們也被囚禁在此嗎?”被捕後,她便跟蓋林、德雷等人分開了,而何塔拒絕透露他們的下落,“一切由親王決定,”這是侍衛隊長唯一的說辭。曼佛裏爵士略為通融,“他們被帶至板條鎮,然後由船只送往灰怖堡,聽候道朗親王發落。”

灰怖堡是座殘破的古堡,位於多恩海中一塊大礁石上,作為一所陰森恐怖的監獄,要犯們往往會被送去那裏消磨至死。“我父親要他們的命?”亞蓮恩難以置信,“他們所作所為全是為了我,為了對我的愛。父親的懲罰應該沖我來。”

“你說得對,公主殿下。”

“我要立刻跟他談談。”

“他料到你會這麽說。”曼佛裏爵士攙著她的胳膊,領她登上階梯,越走越高,直到她的呼吸漸漸急促。長矛塔高達一百五十尺,而她的房間接近頂端。亞蓮恩打量著經過的每一扇門,不知其中是否鎖著“沙蛇”。

等自己的房門也被關閉上閂,亞蓮恩開始探索新家。房間寬敞通風,不乏裝點,地上鋪著密爾地毯,有紅酒可喝,還有書可讀。角落裏立著一張席瓦斯棋桌,棋子由象牙和瑪瑙雕刻而成,但即使她想下棋,也沒對手。她有一張羽毛床,還有一個帶大理石座位的廁所,內置一籃藥草以消除異味。高處的景觀十分壯麗,一扇窗朝東,她可以看到海上的日出,另一扇窗朝西,讓她可以俯瞰太陽塔、曲墻和三重門。

探索房間花的工夫還不及她平時系一雙涼鞋,但至少讓她暫時忍住了淚水。亞蓮恩找到一個水盆和一壺涼水,洗了洗手和臉,可無論如何用力地擦,都拭不去悲哀。亞歷斯,她心想,我的白騎士。淚水盈滿眼眶,突然間,她哭了,整個身子都在抽搐。她回想起何塔沉重的長柄斧如何劈砍他的血肉和骨頭,他的腦袋如何在空中旋轉。你為何要這麽做?為何要拋棄生命?我沒想過要你這樣,我不希望你這樣,我只想……只想……只想……

當晚她哭著入睡……從頭到尾。即使在夢中,她也無法平靜。她夢到亞歷斯·奧克赫特爵士的愛撫和微笑,夢見他愛的宣言……但弩箭始終釘在他身上,傷口流的血,把白袍染成紅色。她隱隱知道這是個噩夢。到了清晨,一切都會過去,公主告訴自己,但清晨來臨時,她仍在牢裏,亞歷斯爵士仍是死了,而彌賽菈……我沒想過這樣,沒想過。我沒想過加害那女孩,只想讓她當上女王。倘若我們沒被出賣……

“有人告密。”何塔說過,而這仍然令她憤怒。亞蓮恩不停回憶,往心中的怒火添加燃料。怒火強於淚水,強於悲哀,強於黯然神傷。有人告密,某個她信任的人害死了亞歷斯·奧克赫特,他雖是死在侍衛隊長的斧下,但更是由於叛徒的告密,彌賽菈臉上的傷也是那叛徒造成的。有人告密,某個她愛的人。這是最殘酷的傷口。

她在床腳發現一只雪松木箱,裏面裝滿她的衣服,於是她脫下風塵仆仆的外衣——最近她都合衣而眠——找出一件最暴露的絲衣,縷縷絲綢遮蓋一切,卻什麽都沒藏住。道朗親王對待她也許就像對待小孩子,但她不會穿成小孩模樣。如果父親前來斥責她拐帶彌賽菈出逃,這樣的服裝會讓他困擾。她指望著這一點。如果我必須匍匐哭泣,就要發揮最大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