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貳章 布與玻璃 Cloth and Glass 20

不止一個人回報過感覺迷霧充滿恨意。不過,這不一定與殺人的迷霧有關。對大多數人,甚至被它攻擊過的人而言,迷霧僅僅是氣候現象,就像某種可怕的疾病,它本身並沒有知覺,也不會充滿報復之心。

可是對於少數人而言,並不止如此。

那些它喜歡的,它會環繞盤旋,那些它不喜歡的,它會躲開。有些人在霧中感到寧靜,有人感到恨意,這都跟滅絕的碰觸,還有和一個人如何響應滅絕的敦促有關。

20

坦迅坐在籠子裏面。

籠子本身就是羞辱。坎得拉跟人類不一樣。就算沒有被囚禁,坦迅也不會逃跑,或是嘗試脫逃。它是自願接受自己的命運。

可是,它們卻還是把它關了起來。它不確定它們從哪裏弄來的籠子,那絕對不是坎得拉平常會用到的東西,但二代還是找了個籠子來,架在家鄉的主要洞穴之一裏面。籠子是以鐵片跟鐵柱所組成,四面以粗鐵絲網包覆,避免它將身體變得只剩肌肉,從縫隙中擠出去。辱上加辱。

坦迅全身赤裸地坐在冰寒的鐵地板上。它除了讓自己遭罰之外,有做到任何事嗎?它在信巢中說出的話,有任何價值嗎?

籠子外,洞穴因刻意種植的發光苔蘚而有了光線,坎得拉來來往往,忙忙碌碌。許多族人停下腳步來端詳它。這就是為何在判決與行刑之間要間隔這麽久的時間。二代根本用不了幾個禮拜來思索要怎麽處理坦迅,但坦迅強迫它們讓自己自由發言,而二代因此想要讓它好好被懲罰一番。它們將它示眾,像是等著被販賣的人類奴隸。在整個坎得拉族的歷史中,沒有任何坎得拉曾經被這樣對待過。在未來的幾個世紀裏,它的名字會是恥辱的同義詞。

可是我們撐不了幾個世紀,它憤怒地想。那就是我整個演說的主題。

但它講得不好。它要怎麽樣去跟其他族人解釋它的想法?怎樣讓它們也明白,坎得拉的傳統已經走到了盡頭,它們安穩這麽久的生活,即將改頭換面?

上面發生了什麽事?紋去了升華之井嗎?滅絕跟存留呢?坎得拉的神又開始戰鬥了,而唯一知道這件事的民族,卻假裝外界什麽事都沒發生。在籠子外的其他坎得拉繼續過著自己的生活。有些正在訓練下一代的成員,它可以看見十一代不過是有幾根晶亮骨頭的肉團。從霧魅進化成坎得拉很不容易,在獲得祝福之後,霧魅會因為得到自我意識而失去許多直覺,所以必須重新學習如何組成肌肉跟身體,這一過程需要花上許多年。

其他成年坎得拉忙於準備食物。它們會在石洞裏面煮藻類跟蕈類的綜合粥,煮粥用的石洞跟坦迅將被永遠囚禁的石洞十分類似。雖然坦迅原本對人類相當憎恨,但它總覺得能享受到外界的食物,尤其是經過熟成的肉,是出去履行契約時非常誘人的安慰。

如今,它連喝的水都不夠,更遑論吃的。坦迅嘆口氣,看著鐵柱外的巨大石穴。家鄉的洞穴非常巨大,大到再多坎得拉都住不滿,這就是它們喜歡這裏的原因。將幾年,甚至經常是幾十年都用來履行契約、滿足主人的意願後,獨處的空間越發顯得珍貴。

獨處,坦迅心想。我很快就有用不完的獨處時間了。一想到自己將被終身監禁,它便對於來看熱鬧的族人們少了些煩怒。這些將是它最後見到的族人。它認得其中大部分。四代跟五代來到它面前吐口水,顯示它們對二代的忠貞。六代跟七代是目前主要履行契約的坎得拉,前來表達它們的同情,朝墮落的朋友搖頭表示遺憾。八代跟九代則是因為好奇而前來,訝異長輩居然可以頹喪至此。

然後,在觀看的群眾中,它看到一張特別熟悉的臉龐。坦迅羞恥地別過頭,看著密蘭靠近,大得過分的雙眼顯露出痛楚之色。

“坦迅?”沒多久便傳來低語。

“走開,密蘭。”它靜靜說道,背向鐵柱,這麽做只是讓它轉而望向從另一個方向看它的坎得拉群。

“坦迅……”密蘭再次說道。

“你不需要看到我這樣。請你走開。”

“它們不該這樣對你。”密蘭說道,坦迅可以聽出它的怒氣,“你幾乎跟它們一樣年長,而且更為睿智。”

“它們是二代。”坦迅說道,“是初代所選出來的。它們領導我們。”

“不必非得如此。”

“密蘭!”坦迅說道,終於轉身面向密蘭。大多數來看熱鬧的人都離得遠遠的,仿佛坦迅的罪行是會傳染的疾病。只有密蘭蹲在它的牢籠前面,纖細的木質真體讓密蘭看起來不自然地細瘦。

“你可以挑戰它們。”密蘭輕輕說道。

“你以為我們是什麽?”坦迅問道,“像人類那樣不斷反抗跟動蕩嗎?我們是坎得拉。我們屬於存留。我們遵守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