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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上植物繁茂。灌木、野草和春夏秋冬四季的鮮花,一茬緊接著一茬,而且常常是不等一茬枯萎,另一茬已經超前地萌發、生長、欣然綻放了。島上故而四季常青,繁花似錦。然而,島上的大樹卻呈現出另一番景象:它們大多枝葉稀疏,樹冠枯萎,主杆上又病態地抽芽發青。我以為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不外乎:野草急不可待地汲取了土地的全部營養,或者樹根碰到了巖石(小樹不斷生長的事實說明這後一種推斷是成立的)。山頂上的樹木異常堅硬,簡直堅不可摧;山腳下的樹木又軟得可憐,捏一把都能捏碎並擠出黏乎乎的汁液來。

山頂是平坦的,周圍是崖坡——除西面偶有巖石裸露外,坡上長滿了綠草,聳立著一座博物館和一座小教堂。距離二者不遠處,有一個遊泳池。三者都是現代建築,造得方方正正,只是石料加工得比較粗糙,和精美的建築風格顯得不那麽相稱。

教堂呈長方形,像只扁扁的火柴盒。遊泳池也是精心設計的,但由於陷在地下,難免成了毒蛇、蛤蟆甚至巨蟾及各種水棲小動物的聚居地。博物館是個龐然大物,高三層,平頂棚,設前後兩個走廊;前走廊較寬,後走廊稍窄。博物館頂端有一座圓塔。

博物館的門洞開著,我毫不猶豫地住了進去。我把它稱作博物館是受了意大利商人的影響。至於他為什麽說這是博物館,鬼知道!其實,它滿可以是一家可容納五十余人的醫院或療養院。

圖書館設在大廳裏。館內藏書很多但種類嫌少:除了小說、詩歌和戲劇,幾乎別無他書(唯一不屬於小說、詩歌或戲劇的是貝利多的《波斯人的磨坊》,巴黎,一九三七年版。這本書原來是擱在一塊綠色大理石上的,而今我把它裝進了我的褲兜。我覺得貝利多這名字挺古怪,此外我指望他的《波斯人的磨坊》能幫助我解釋山腳下那座磨坊似的建築)。我粗略地瀏覽了一下館內藏書,以便從中找出一些所需書籍。因為吃官司,我的研究工作被迫中斷至今。現在,我成了這個孤島的主人,又想重操舊業了。(我想我們之所以失去永生的權利,是因為我們的生死觀迄今未改。我們搜腸刮肚,想方設法,企圖保住我們活生生的軀體,殊不知最要緊的不是肉體而是意識。)

大廳的墻是用粉紅色大理石砌成的,有些地方鑲嵌著綠色柱形石塊。巨大的玻璃窗(玻璃是藍色的)比我家的墻壁還要高。四盞巨大的吊燈(燈架大得可以藏匿半打人)將大廳照得通明。假如沒有這些圖書作點綴,難說會有人喜歡這樣的地方。大廳的正門通前走廊;另一扇門通圓廳;還有一扇小門,用屏風擋著,通向螺旋形樓梯。

主樓梯設在前走廊,寬敞、潔白的大理石台階上鋪著厚厚的地毯。幾個擺滿圖書的書架和幾張藤椅在走廊裏倚墻排列。

餐廳長約十六米,寬約十二米,四周的柱子都由三根桃花心木組合而成,四堵墻上各有一個酷似神龕的平台,上面端坐著四尊赭色陶俑(各占一個平台)。這些陶俑既像印度神,又像埃及神,比常人大出三倍。陶俑周圍簇擁著用石膏塑就的灰黑色枝葉,下面是藤田的畫,畫框(因潮濕)已經退色變形。

圓廳沒有窗戶,地面用晶瑩的玻璃鋪設而成,玻璃下面有水,電燈裝在水裏。這是個令我惡心的地方。我剛上島時,廳裏盡是死魚——少說也有幾百條,已然臭不可聞。清理這些死魚是件令人惡心且煞費工夫的工作。清除死魚後,我用清水把房子沖洗了好幾天。即便如此,每當我走進這個地方,就會莫名其妙地聞到魚臭味兒(它使我回憶起祖國的海灘:死魚活魚充塞灘頭,到處是拂之不去的魚臭味兒。為控制汙染蔓延,當地居民不得不經常挖坑埋魚)。水下的燈光透過玻璃,投射到周圍的黑色漆柱上;置身此地,你會神奇地感到,你站在水面上,飄飄欲仙,四周是一片森林。圓廳有兩扇門,一扇通大廳,另一扇通一個綠色小廳。小綠廳內安放著一架鋼琴、一台唱機和一扇由二十多面鏡子組成的屏風。

博物館裏還有十五間臥室。這些臥室雖然現代化程度很高而且非常豪華,卻很不舒適。把這些房間布置成理想的臥室真是工程浩大。我大動幹戈,費力地搬走了畢加索,拆除了煙色玻璃和名貴的燈具。然而事倍功半,房間成了廢墟,卻依然不太舒適。

  1. ✑貝爾納德·福雷斯特·德·貝利多,18世紀法蘭西皇家海軍軍官,生卒年月不詳。​
  2. ✑藤田(1886-1968),日本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