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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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有四天沒見福斯蒂妮了(由於潮水的關系,我殆無虛日)。

今天我提前來到巖灘,不久,福斯蒂妮和大胡子偽網球運動員也來了。他們法語講得很標準,也非常流利,聽起來像南美的法裔。

“您對我已完全喪失信任?”

“是的,完全。”

“以前您挺信任我……”

我發現他們又不用“你”了。後來我找到了原因(也許這是受了他們的啟發):從“您”過渡到“你”,常常會有反復,因此他們重又用“您”是可以理解的。

這時,他們話鋒一轉,談到了過去:

“假如這事發生在萬森的那個下午之前,您會相信我嗎?”

“不會的,絕對不會。”

“未來將對過去產生影響。”莫雷爾用低沉的聲音充滿自信地說。

然後是面對大海——沉默。

“相信我,福斯蒂妮……”大胡子有些聲嘶力竭,仿佛想藉此驅散內心的痛苦。

我覺得他很愚頑,苦苦央告的還是八天前的那點事情。

“不……我知道您要幹什麽。”

他們又令人費解地回到了原來的話題。

我提醒讀者不要以為這是由於我不幸的處境使然,不要以為這是一個“逃犯”、“孤獨者”或者“厭世者”特有的幻覺。我在受審前曾潛心研究過會話,認為會話即交換信息,比如氣質方面的信息、喜怒哀樂情感方面的信息,等等。通過必要的信息交流,對話雙方的思想達到最後的統一或者分歧。

我全神貫注地注視著他們,聽他們說話,感到發生了什麽奇怪的事,但什麽原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討厭這個玩世不恭、神秘莫測的流氓)。

“假如我對您說我要做什麽……”

“那又怎麽樣?”

“也許我們倆可以相互理解,重歸於好。我們倆不能彼此理解,這太不幸了。當然時間不長,才三天……”

在我的記憶裏,福斯蒂妮和大胡子今天的言談舉止同八天前我所看到和聽到的情況一模一樣。一切都在可怕地周而復始,所不同的只是我的花圃。那天莫雷爾踐踏了它,而今它已然不復存生:鮮花早已枯死,枝葉倒在地上,一派淒涼狼藉的景象。

我很高興有此發現。生活中常常會有類似的重復現象,只不過我有幸發現了(當然這主要歸功於我目前所處的環境,因為經常偷聽同樣的人說同樣的話是件相當不易的事情):就像演戲一樣,我眼前的場景發生了重復。

聽著福斯蒂妮和大胡子的談話,我開始修改以前的記錄(前幾天的日記)。

然而,我又不能不擔心這一發現只是出於我的健忘,或者只是過去的殘缺記憶同相似的現狀相比較的結果。

而後我又勃然大怒、怒不可遏地推測他們在戲弄我:這種循環往復的鬧劇是他們精心設計的把戲!

我必須弄清真相。

我從不懷疑:讓福斯蒂妮知道我們倆的關系至關重要(大胡子算不了什麽)。然而,我產生了對大胡子實施報復的念頭。如何報復我不知道,但我發誓要讓他當眾出醜。

機會來了。該如何利用?我滿腔怒火,想著如何和他交手。

大胡子去取福斯蒂妮的頭巾和包,然後一邊輕輕地搖晃著手上的東西,一邊喃喃地說(和幾天前一模一樣):

“別拿我的話當真……有時候我真怕……”

我離福斯蒂妮很近,只有幾米。我豁出去了,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但卻不知道該做的事情究竟是什麽)。盲目是愚蠢之母。終於我指著大胡子,仿佛要把他介紹給福斯蒂妮,用法語大聲說道:

“留胡子的女人,福斯蒂妮女士!”

這種惡作劇並不可取,何況所指很不明確。

大胡子正朝福斯蒂妮走去,我不但沒有勇氣攔住他,反倒慌慌張張地躲了起來。

女人在繼續提問,臉上依然掛著以前的那種笑容。她的鎮定令我毛骨悚然。

從此以後,羞澀把我折磨得無地自容。

今天下午,我恨不能跪在福斯蒂妮的腳下,哀求她的原諒。我爬上山頂,等不及日落時分,準備破釜沉舟,孤注一擲。我預感到,假如一切順利,下午我將上演一幕有聲有色、可歌可泣的悲情戲。

我又錯了。眼下的一切不可思議:山上已空無一人。

  1. ✑法國小城,位於巴黎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