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 ◆◆◆◆

這些有關我命途多舛的日記(無論是充滿希望的章節還是令我骨軟筋酥的場景,無論是玩世不恭的臆想還是一本正經的感受)都使我傷心落淚。

我心煩意亂。雖然我早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注定會適得其反地把我推向絕望,卻一誤再誤地繼續頑鈍下去……這種頑強的愚勁也許來自夢境,或是來自瘋狂……

今天午睡時,我所希望的、具有象征意義的夢境超前地來臨:那是一場槌球遊戲,我明知道我的進攻會殺傷對方卻沒有罷手。然而事情最終不可逆轉地變成了:那個對方就是我自己。

噩夢繼續發展……我的失敗已經不可避免……我開始不斷地做夢,我想掙紮,但終究不能擺脫愈來愈令人窒息的夢魘。

今天,那女人仿佛有意要傷害我,她成功了,但手段極其殘忍。我是受害者,但我相信我看問題的角度很客觀。

與她同來的是那個令人討厭的“網球運動員”。此君絕沒有引起我的嫉妒:他長得又高又怪,穿著也很奇特——上身是寬大的暗紅色運動服,白色褲子又肥又長,腳穿兩只小船似的米黃色皮鞋。他的胡子仿佛是假的,嘴巴很小,滿嘴大黃牙齒,眼睛很黑,皮膚細膩,極像女人;說起話來低聲慢氣,嘴形卻很誇張,又紅又圓的小舌頭緊貼著下齒;兩手細而蒼白,仿佛塗了許多油脂。

我立即隱蔽起來。我不知她有沒有看見我,我想應該是看見了:因為她一次也未曾尋找過我的所在。

我敢肯定,她還看到了我的花圃,而他在到達花圃之前一直沒有止步……

我聽到他們在用法語交談,而後二人緘默不語,若有所失地凝視了一會兒大海。

他又開口說了幾句。我借助於海浪拍岸之聲,迅速而敏捷地靠近他們。我覺得他們是法國人。那女人搖著頭,說話聲音很低,聽不清楚,但看得出來在拒絕某種令她不快的建議。說完,她雙目緊閉,嘴邊掛著一絲嫵媚的苦笑。

“相信我,福斯蒂妮。”大胡子絕望地哀求道。

我這才知道原來她叫福斯蒂妮(不過她叫什麽已經無關緊要)。

“不……我知道您要幹什麽……”

她冷笑著說,表情既不苦澀也不嫵媚。我記得當時我怒從心起:這女人腳踩兩只船。

“我們倆不能彼此理解,這太不幸了。當然時間不長,才三天。一切都會好的。”

雖不知道他所指何事,但我已不知不覺地把他當成自己的情敵。

他聲情並茂,悲悲切切,但我想他是在逢場作戲。

福斯蒂妮的表情很古怪,一副啼笑皆非的樣子。

大胡子企圖說服福斯蒂妮,一連說了幾句意思相似的話:

“您別擔心,我保證不談永恒的事……”

“莫雷爾,您知不知道我覺得您太神秘?”福斯蒂妮傻乎乎地問了一句。

福斯蒂妮的問題沒能使他改變玩世不恭的態度。

大胡子轉身到一塊離我很近的巖石上取她的頭巾和包。

“請別拿我的話當真……”他輕輕搖晃著頭巾和包回到她的身邊。“有時候真怕引起您的好奇……別生我的氣……”

他這一來一去,兩次經過我的花圃。我不知道他是否在有意踐踏這些花朵。福斯蒂妮眼睜睜地看著他踩來踩去。我發誓她肯定看到了,卻無動於衷,不加阻止。她繼續微笑著向他提問,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的花圃固然品位不高,但卻不能容忍他們肆意蹂躪。難道我還被蹂躪得不夠嗎?

然而,除此而外,我又能企望他們點什麽?瞧這一對兒,多像低級下流的明信片系列裏的那些似曾相識的男女:一個是蒼白的大胡子男人,一個是豐潤的大眼睛吉蔔賽女郎……我幾乎要確信:在加拉加斯有名的黃色刊物上登載過他們的照片。

我還在不斷地問自己:我怎麽辦?很顯然,這個女人糟透了。她究竟想幹什麽?也許她是想導演一出三角戀愛的鬧劇;也許她有意拿大胡子來挑逗我、捉弄我,至於他會不會受到傷害她並不在乎;也許這個莫雷爾是她蔑視我、傷害我最後的、也是最大的一張王牌……

然而……萬一……她已經好久沒有朝我這邊看了……若長此以往,我將不是殺了她,就是神經錯亂。我時而有一種幻覺,感到小島南邊汙濁的環境使我變成了隱形人。要果真如此倒好了: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福斯蒂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