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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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把昨天下午和今天上午的所見所聞詳詳細細地敘述一遍。我相信真相不同於我所記錄的部分;我目前所處的環境也並不像我之前所相信的那樣簡單無謂:

待遊泳的人們回屋更衣之後,我決定日夜監視他們,但很快又感到這是個莫名其妙的決定。

我正要走,眼前出現了那個黑發濃眉的小夥子。一分鐘後,我又發現莫雷爾躲在窗戶裏面窺視他。

不久,我聽到莫雷爾從螺旋形樓梯下來了。

“因為有別人在場,所以我不想對您多說。我就躲在不遠處偷聽,我只想對您及其他的個別幾個人透露這件事……”

“那您就放心說吧。”

“不,這兒不行,”莫雷爾狡黠地說,仿佛生怕大樹偷聽他的秘密。“今天晚上您別走,留下來。”

“假裝睡著?”

“最好不過。越晚越好。不過千萬要謹慎。我不想讓她們知道這件事。神經質的反應會令我緊張。再見!”

他一溜煙跑回博物館去了,進門前還回頭瞥了一眼。小夥子也開始往回走,但看到莫雷爾的示意後便又戛然止步。他把雙手插在褲兜裏,踱著步,吹著口哨。

我試圖分析眼前的情況,然而腦子仿佛生了銹。我提心吊膽,極力想要理清思路。

約莫過了一刻鐘左右,從螺旋形樓梯上下來了一個胡子花白的大胖子(我在本日記中還未對他作過任何介紹)。他東張西望了一陣以後,神色慌張、一動不動地站在博物館前。

莫雷爾入而復出,兩個人交頭接耳地說了一陣。

“……如果我對您說您的一舉一動都有記錄呢?”

“無所謂。”

我問自己:是不是他們發現了我的日記?我頓時警覺起來,提醒自己保持警惕,以免由於疲勞分神而遭人暗算。

胖子猶豫不決地一個人待在那裏。莫雷爾這會兒正朝阿萊克(長得像東方人,有一對綠眼睛)走去。不久三個人一起進了博物館。

片刻後,男士們及其仆人搬來藤椅,坐在巨大、枯萎的面包樹下乘涼(我曾在洛斯特蓋斯的一家舊別墅裏見過類似的植物)。後來女士們也出來了,她們在藤椅上就坐;男士們席地圍坐在她們身邊。這使我想起祖國的午後景象。

福斯蒂妮孑然一身向巖灘走去。她對我產生的誘惑超出了限度,令我心煩意亂(多麽可笑:我們至今沒說過一句話)。她身穿網球運動服,頭戴紫羅蘭色的紗巾——即便有朝一日我們倆天各一方、再難相見,這頭巾將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之中。

我自作多情地渴望替她拎包或者為她鋪平地毯。

我遠遠地跟著她,看著她放下包,攤開地毯,然後默默地凝視大海或者夕陽,一派安寧靜謐的景象。

這是我單獨和福斯蒂妮在一起的最後一次機會!

眼看著時間匆匆過去而自己又要坐失良機,我心急如焚,片刻難安。我恨不能跪在她的腳下,向她懺悔人生、傾訴衷腸。但我沒有這麽做——我沒有這個勇氣。

人們都說女人最喜歡得到恭維,但我卻相信自然而然的愛情。我們不妨設身處地想一想,假如有哪位陌生人絮絮叨叨地來向我們敘述他是個逃犯、被判無期徒刑,而我們又是他生存的希望雲雲,肯定會引起我們的反感或懷疑。這好比兜售產品,試想,如果有人向我們兜售一個由玻利瓦爾(1783-1830)親手雕刻的筆筒或者裝著哪位航海家求救信號的瓶子,我們就會以為這是騙局,而不是真的。

明智的方式是投其所好——裝模作樣地面西而坐,像個頭腦簡單的、殷勤的瘋子:說說眼前的奇觀(兩個太陽)以及我們倆觀看夕陽的共同嗜好,然後伺機挑起她的好奇心,以便最終使她了解我(我是個作家,一直向往安靜的島上生活),向她懺悔我對她同伴所持的敵意態度和我目前被他們擠到沼澤棲身的可悲處境(藉此機會,我盡可以大肆渲染沼澤、潮汐以及由此造成的種種災難)。最後水到渠成地得出結論:我要說,我生怕他們離我而去;我要說,沒有她,晚霞將會失去光彩。

她站起身來。我怦然一驚,心被提了起來(仿佛福斯蒂妮聽到了我的胡思亂想,仿佛我的幻想對她是一種侮辱)。她站起身來去取書。那本書半藏半露地裝在包裏,放在離她約五米遠的一塊巖石上面。取來書後,她又坐了下來,然後翻開書,把手擱在書上,繼續入夢似地觀看夕陽。

當其中的一個太陽(較弱的那個)消失在茫茫大海中的時候,福斯蒂妮再一次站起身來。我毅然沖上前去,雙膝跪在她的腳下,高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