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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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平靜下來後,我終於給自己找到一條出路。

為敘述這段不平凡的生活經歷,我強迫自己清理思路:假如我終究難逃一死,我會讓後人知道我歷盡磨難。

昨天他們沒有現形。眼看莫雷爾的機器停止了運轉,我黯然神傷,一蹶不振,絕望地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福斯蒂妮了。今天早晨,潮水開始上漲。趁他們還沒來得及現形,我跑到地下室,想弄清那些機器是怎樣開始運轉的(以便最終不必依賴潮汐,並在機器出現故障時能自己維修)。我以為只要看到機器是怎樣啟動的,就能找到一些原理作為突破口,以便於日後操作並進行深入研究。

然而我沒有如願以償。

當我穿過墻上的入口,鉆進那間神奇的瓷室時,不禁目瞪口呆,眼花繚亂……我被眼前的一切所震悚。我的心情和當初發現這個神秘的地方一樣又驚又喜,難以名狀。我背靠那個入口的窟窿(我為自己在這一完美的建築挖出這個難看的窟窿而感到惋惜),一動不動,只感到自己正置身於一條湛藍、靜止的大河。

我呆若木雞、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邊(我對自己當時的行為感到不可思議)。當我從回過神時,那些綠色機器都已進入運行。我無可奈何地東看看,西聽聽,有時還煞有介事地伸出手去摸這摸那,結果卻什麽也沒有弄懂——我覺得這些機器是難以捉摸的和不可理喻的。我對自己的裝腔作勢(也許是不甘示弱吧)感到難為情,仿佛有人正注視著自己、眼看著自己出醜似的。

當我疲憊的時候,大腦就失去了控制。然而我必須控制自己,頑強地使自己保持清醒,以便及時找到出口爬出機房。

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我恢復知覺後低頭尋找出口,突然,我重又感到了一陣眩暈:墻上的那個窟窿(我親手開鑿的)不見了!

起先我以為這是人所常有的錯覺,於是就學著盲人的樣子伸出雙手,慢慢地摸著瓷壁向一旁移動。就這樣,我走完了四堵墻壁,還摸到了當初開鑿入口時我親手砸碎的斷磚和釉片。我停下來,在老地方摸了很久,結果仍然沒有找到窟窿。我絕望地發現:這墻壁已經被人修復,洞口已經被人堵死!

奇怪的是在這樣靜謐、明亮的地方我居然沒有察覺到任何動靜(我想我不至於全神貫注到這種地步)。一個巨大的問號在我心頭油然而生:是誰、在什麽時候修復了這堵墻壁?

我靠近墻壁,把耳朵貼在上面,頓時感到了瓷的寒冷和死一般的寂靜,仿佛墻外的世界已完全消失。

幸虧當初我用以鑿洞的鐵棒仍在地上(那是當時我鑿開墻壁後無意扔在那裏的)。我慶幸它沒有被人拿走,否則……

我重新把耳朵貼到墻上,確信隔壁無人後,開始在原先有窟窿的地方重新鑿洞(我想老地方會容易一點)。我用力鑿了很長時間,瓷壁紋絲不動。無論我用多大的力氣,都無法在天藍色的瓷壁上鑿出一道小縫或者一個小洞。我失望了。

我抑制住自己的煩躁不安,休息了片刻。

我決定換個地方試試,結果仍然只是事倍功半地從瓷壁表面鑿下了一些釉片。後來,當我發現墻壁的磚頭開始被大塊大塊地鑿落時,已經大汗淋漓,淚眼模糊。我急切地用鐵棒敲鑿墻壁,直至精疲力竭,癱軟下來。結果我驚恐地看到天藍色瓷壁又神奇地恢復了原狀。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繼續東敲西鑿,可不管我敲下多少碎塊,轉眼被毀的部位又會迅速自動修復。須臾之間,四堵墻壁完好如初。

我不禁大呼救命,並絕望地向墻壁撞去。我一次又一次地被堅不可摧的墻壁反彈回來,摔到地上。我嚎啕大哭,淚流滿面,心中充滿了恐懼。難道這種魔法或曰詛咒是對我這樣生性多疑的人施加的報復嗎?

我環視著天衣無縫的天藍色瓷壁,看到了天窗。我出神地望著天窗外面的柏樹枝,之後惶恐地看到它一分為二,就像兩個溫順馴服的幽靈;然後又神奇地合二為一,仿佛被施了魔法。

我神智清醒地大聲說道:“我再也出不去了。這兒被施了魔法!”

話一出口,我便既後悔又羞愧,一如言之鑿鑿的騙子突然漏了餡兒。

我恍然大悟:

這些墻壁(就像福斯蒂妮、莫雷爾、圓廳裏的魚群、兩個太陽中的一個、兩個月亮中的一個或貝利多的《波斯人的磨坊》)同這些機器有關,是這些機器所釋放的重復現象。眼下機器正在運轉,墻壁(不是原型而是映像、是復制品)也便恢復了原狀(被拍攝時的狀況)。被我鑿開的墻壁同機器釋放出來的這些墻壁合二為一。因為這種重復現象是由於生命復制機所使然,因此只要機器還在運轉,就誰也無法破墻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