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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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我從沒有福斯蒂妮的世界中解脫出來,將不必忍受人在孤獨中死去的那種沒完沒了的彌留之際的恐懼和痛苦;我從沒有福斯蒂妮的死亡中解脫出來……

我拿定主意,打開攝像機,錄下了一周的生活。效果不錯,不知情的人看起來會覺得簡直是天衣無縫。

為此,我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進行了長時間(十五天)的研究、策劃和演習。我逐字逐句地分析了福斯蒂妮的話語,知道什麽時候可以插科打諢;我還悉心研究了她的一切行動,基本上做到了和她形影不離。

我相信,給人的印象,我倆是一對如膠似漆、情意纏綿、心有靈犀一點通的莫逆之交。

把莫雷爾從福斯蒂妮身邊抹掉的念頭使我著魔。我明知道這不太可能,但還是一個勁兒地想入非非。當我寫這句話的時候,心緒依然繚亂而又矛盾。我不能對莫雷爾的侮辱置之不理(看到他對福斯蒂妮糾纏不休,我就忍無可忍)。

然而,我已經完完全全地走進了這另一個世界,我的形象和福斯蒂妮密不可分,和海恩斯、多拉、阿萊克、施特弗爾、伊雷內等人(甚至該死的莫雷爾)難棄難舍。

我更換了存儲盤,機器將不斷重復我上周錄制的內容,直至永遠。

開始幾天,我對自己的形象感到很別扭,但情況很快有了好轉,因為我想,既然我的形象能永遠保持我當時的情緒和思想,那麽和福斯蒂妮在一起將永遠是件愉快的事情。

要忘掉所有煩惱,竟比小孩斷奶還難。我決定不再仇恨,不再監視福斯蒂妮。未來的日子已有保證:永遠和福斯蒂妮在一起。此外,我對自己命運的處理使我真正感到了時間的長度。

福斯蒂妮、多拉和阿萊克在一起的那天晚上……我努力克制自己,決心不再對福斯蒂妮作任何調查。但我後悔自己忽視了這一細節,永遠忽視了這一細節。

我至今沒有感受到死亡的來臨。雖然左手開始病變,表層組織逐步壞死,周身的灼熱感還在持續(而且有增無減),但我自我感覺良好。

我漸漸失去了視覺,觸覺也已不大靈敏,周身的皮膚都已病變、脫落,腦袋昏昏沉沉且疼痛難忍。

我極力阻止病情惡化。

我跑到鏡子屏風面前,才知道自己成了禿子,指甲早已脫光,皮膚泛紅。我渾身無力,疼痛感在不斷增加,但與此同時,我的感官在日趨麻木。

莫雷爾和福斯蒂妮的曖昧關系像個拂之不去的陰影籠罩著我,使我獲得了意想不到的好處:無暇顧及自己的病情。

遺憾的我的思緒不止於此。我幻想(這是一種足以使人忐忑不安的想法)自己患的只是心病;我幻想莫雷爾的機器於人無害;幻想福斯蒂妮依然活在人間,而我即將啟程去找她,我們將一起嘲笑這子虛烏有的彌留之際,一起回到委內瑞拉。當然是另一個委內瑞拉,因為對我而言,祖國啊,你是政府官僚,是百發百中的雇傭兵,是拉瓜伊拉公路上、馬拉加伊下水道和造紙廠裏的警探大追捕……然而我愛你,在我垂死的心中呼喚你、向你致敬:你也曾有過《文化跛子》的美好時光——那麽一群人(而我還是個溫文爾雅、沉默寡言的年輕小夥子)眾星捧月般地匯集在奧爾杜涅周圍,每天上午八至九點、從墓地到塔爾佩雅巖咖啡館的第十號廢舊電車廂,受到奧爾杜涅的美妙詩篇的熏陶,組成一個狂熱的文學團體。你還是又大又圓、永不變質的木薯面餅和席卷萬裏平川並吞食公牛、騾馬和猛虎的洪水。還有你,埃利薩,在印第安洗衣工中你鶴立雞群,在我的記憶裏你愈來愈像福斯蒂妮。你請求他們幫助我逃往哥倫比亞:我們穿過茫茫荒原,是印第安人用火辣辣、毛茸茸的大花高山菊的葉子裹住了我的身體,才使我免於被活活凍死。如今只要我看到福斯蒂妮,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你(然而曾幾何時,我以為我並不愛你!)。哦,祖國,你是每年七月五日巴倫丁·戈麥斯在其神殿的橢圓形大廳裏莊嚴宣讀的獨立宣言。為了表示對他的反感,我們追隨奧爾杜涅對蒂托·薩拉斯的藝術品《玻利瓦爾將軍跨越哥倫比亞邊境》頂禮膜拜。然而,我承認,我懺悔,當樂隊奏響“光榮屬於勇敢的民族/(枷鎖已經砸碎/法律尊重美德和榮譽)……的時候,我們就抑制不住心中的愛國激情。現在我不再抑制這種感情。

但是鐵一般的理智不斷地否認了這些能使我在最後的時刻獲得安靜的仁慈念頭。

我仍然可以看到我的形象陪伴著福斯蒂妮。我不再把她視作不速之客,旁人則會把我倆當作一對卿卿我我、難舍難分的戀人。也許這是我的視覺開始衰微的緣故……不論怎樣,眼看我的希望在我將不久於人世的時候成為可人的現實,不能不說是一種莫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