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狂熱

迎香被龍蒴接回家,一路恍惚得厲害,腳步都站不穩,眼睛卻蹬得銅鈴般大。昨夜若一場噩夢,她似乎沉淪在噩夢中難以醒來。龍蒴也不多同她說話,先讓她睡一覺,她說睡不著;讓她吃些東西,她說吃不下,只呆坐在廳上發呆。龍蒴知她是給嚇著了,一時回轉不過來,便由她發呆,自己坐在旁邊看書。過了一陣擡頭看,見她已不知不覺昏睡過去,給她披上毯子,由她自己歇息去。直到下午,迎香才醒來,簡單梳洗一番,摸到院子裏,在石凳上坐下,木呆呆地看著遠處。

龍蒴在她旁邊坐了一陣,闔上書本,端起茶來抿了一口,說道:“前日我去柳氏酒家,聽人說起原來蕭家那丫頭,就那個打罵你的傾枝,不是被翁笛認了妹子麽?說她隨翁笛過去不久,就被送給一戶姓賴的做妾,先前還不願意,端著小姐架子,大哭大鬧,翁笛板起臉來,命人捆了她好一頓抽,再餓兩天,很快沒了力氣折騰。賴家便趁夜一台小轎接過府去,原先說好給個姨娘當,也不給了,糊裏糊塗的送給老頭子糟蹋,也不知現下如何。”迎香扭過頭,臉上無甚表情,龍蒴又道:“這消息一出,在店裏引得好多人哄笑,都說傾枝不知好歹,妄圖飛上枝頭,攀附省城當家的年輕後生,誰知給老頭子做了姨娘,那老賴家想來不是省油燈,家裏不知多少個小姨娘,左一個右一個擺著,她過去不過給人玩兩天也就厭煩了,丟在一旁,活死人般挨日子。恰好辛廚娘端東西出來,聽見這話,追著那人細問了半晌,嘆聲作孽,搖頭說傾枝太不懂事,當日在府裏就總做這些白日大夢,若早改了跋扈性子,勤勉踏實些,不至有今日下場。”

迎香聽了,木然點點頭,淡淡“哦”了一聲,又扭過頭去盯著墻根發呆。龍蒴略一思索,已知她心裏魔障叢生,暗嘆一聲,想了想,又道:“說到辛廚娘,馬夫子最近十分勤快,有空就往酒家裏跑,盼著多看廚娘兩眼,可他本既貧苦,又舍不得本錢,還要裝風雅,時常只靠一壺酒枯坐,頂多再點個蠶豆,一來二去的,柳望之不說什麽,店裏小二們卻有些看不上,言辭間露出鄙夷來。偏生馬夫子自認是個讀書人,有身份,哪受得店小二這種‘下等人’的氣?人多說兩句,他自然上了脾氣,那天終於鬧起來,還靠辛廚娘勸解才作罷。誰知這下他更得了意,以為別人心裏念著他,所以才為自己出頭,便越發留了心,幾乎每天腆著臉去坐,拿眼睛往廚房亂瞟……”

“可笑。”迎香冷哼一聲,轉臉看看龍蒴,微微皺眉道:“我不知原來你如此嘴碎,留心了這些事情。以往還真當你閑雲野鶴,與眾不同呢。”

“我……”龍蒴失笑,這還不是想岔岔你的心神,免你為王家的事魘住麽?這話在心裏轉了一圈,終究還是沒說出來。迎香瞥瞥嘴,又轉頭看向遠處,龍蒴順她視線看過去,見一只黃鸝站在樹梢,腳下已踩住一條蟲子,那蟲拼命扭動掙紮,黃鸝昂頭四顧,十分得意,待到蟲子掙紮得奄奄一息,才低頭猛啄,將蟲子撕作幾段吞下肚去,拍拍翅膀,滿足地飛走了。

迎香微微一笑。

龍蒴暗自搖頭,起身收了茶具,對她道:“今日早些用晚飯吧,完了帶你去弄人。”

“……弄什麽人?”迎香一愣。

“你心底想的人。”龍蒴冷哼一聲,回頭對她露出一抹詭秘冷笑。

區區幾個字,如一塊大石砸入迎香心湖深處,激起翻騰浪潮。她亂了呼吸,面色潮紅,立在當地半晌,低聲問道:“真的……?你,你願意做?”

龍蒴轉身往廳上走去,並不理睬她。迎香又站了片刻,慢慢往房內走去。一路上心如擂鼓,腦子裏如走馬燈般掠過許多場景,一會兒是多年前的舊事,一會兒是在桂川縣受到的嘲弄,忽然都化作竹麗在王家大開殺戒的場景,她嫣然巧笑的面容與橫飛血肉交織,讓迎香胸口一陣窒悶,幾乎眩暈栽倒,強撐住穩定下步伐。忽一擡眼,又見龍蒴站在廳上,發間那枚簪子含光蘊彩,透出清寒碧色,如一只從過往歲月中穿出的手,輕撥如水的時光,耳畔想起陣陣熟悉的話,不由癡了。

“待我回去,便迎你過門。”

“……我怎知你有何遭遇?不論如何,如今我是不要的了。”

“你要死便去死,只記得離遠些,莫玷汙我王家的門檻。”

“……”

站在午後的日光裏,迎香突然打了個寒顫。

用過晚飯,揣揣不安待到天黑,龍蒴方帶她出門,站在門口,迎香猶豫不決,龍蒴問她:“我知你心裏放不下,但此事亦非常人可為。我答應報答你的恩情,便會為你做這件非常之事。只是,能否成行,端看你的意思,若你不敢去,也可就此作罷,不過從今往後,你再不要想這事,從心底裏真正放下過往,你可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