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犧牲

夜色深沉,萬籟無聲,龍蒴在偏廳坐定,對面坐著顛釵,兩人中間的桌上擱著顛釵的命燈。燈盞中的火光比剛點起時弱了許多,火苗只有當初的一半大小,不見風過,亦不時搖晃,似懸崖邊掛著的一縷絲絳,稍不注意,它就會隨風而去了。

顛釵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呆滯地坐在桌邊。她如今僅得一條腿,進退不便,所幸無知無覺,亦不曉得疼痛,倒省卻了凡軀的痛楚。龍蒴拿出塊小小香餅,這是從迎香隨身攜帶的香囊裏掏出來的。他將香餅懸在顛釵的命燈火苗上方,那香便停住了,浮在半空不動,靜受那火苗的炙烤,慢慢散逸出一縷幽香來。

“好了,現在我便來看看你這趟的見聞。”

香煙靜靜彌散,四周黑夜漸褪,香氛賦予它們迤邐的偽裝,幻化出山川城鎮,水榭高樓。龍蒴眼前各色場景一一登場,都是顛釵離開桂川縣後的經歷,他略過路上的無關見聞,從她棄岸登舟,由秦淮河駛入金陵城開始細看。正是煙花繁盛的時節,金陵城裏一派富貴綺麗景象,顛釵走在其中,一路惹得好些青年人多看幾眼。她行得十分順遂,徑直按吩咐來到朱雀大道,找到王家,大刺刺地便要上前叩門。不待她走到近前,那朱漆大門已開了,一名錦衣青年跨步而出。

龍蒴認得,他就是那顆頭顱的主人。

王生一擡頭,已看見了對面的顛釵,先是錯愕,接著有隱約的怒氣浮現,片刻後,終究還是喜不自禁的神色翻上來,占據了他的全部表情。他上前兩步,隨即又停下,似不敢相信她會出現,只試探著問道:“……顛釵?”

顛釵點點頭,朝他一笑。

王生又一驚,再問道:“你……你怎會在此?”

“我來找你。”

“你來找我?”

“我來找你。”

“你……為何還會來?”

“……我來找你。”

這鸚鵡學舌般的話在空中交鋒幾個回合,王生似未曾發現她的變化,臉上驚喜神色越發明顯,怎麽也掩藏不住。他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幾圈,搖搖頭,小聲道:“怎會……你不是隨那富商去了關外麽?”

“我來找你。”顛釵語氣平靜,只重復這句話。

王生沉默下來,靜看了她片刻,忽而一笑,走上前來,輕輕拉住她的手,問道:“你真來找我,不去了?”

顛釵搖搖頭。

至此,王生的喜悅終於落到實處,他笑著,眼睛在顛釵臉上細細梭巡,嘴裏語無倫次,“太好了,太好了,你真回來了,我總是想……唉,那胖子雖有錢,還承諾娶你做正房太太,可是,我總覺著他是哄你的,除了我,還有誰對你真心呢?我雖不能娶你,家裏管教得嚴,但……哎,你現今回來找我,這就好了。”

顛釵不語,只是微笑。

王生在門前同她絮叨了好一陣,終於察覺在大街上對談不妥,便要帶她回家,幾名仆役以在旁觀望許久,此刻紛紛站出來,在王生耳邊勸了幾句,王生皺眉不快,罵道:“我如今沒有婚約在身,要帶哪個女人回家,還需爹管教嗎?!”那仆役露出愁容,又低聲說了幾句,王生愈加不滿,怒道:“爹總嫌棄顛釵是煙花地出身,連我要娶她做妾都不同意,他可知我與顛釵是傾心相好……”

“若真傾心相好,顛釵姑娘當日怎會舍了少爺,隨那富商北去呢?”一仆人道。

“你……!”王生眉毛倒豎,揮拳朝那發聲的仆役砸去,仆役忙抱頭躲藏,王生追著不放,嘴裏罵道:“你不見顛釵如今回來尋我了麽?她若是真心不喜歡我,又怎會回來?!”

仆役們瞧他這般模樣,紛紛噤聲,王生便攜了顛釵,大搖大擺地往府裏行去。幾個機警仆人落在後邊,交頭接耳,商議著人去通報在外訪友的老爺,請他盡快趕回來。

看畢此處,龍蒴將接下來的經歷匆匆略過,只挑揀緊要的來看。只見顛釵在王府裏住下,整日話語不多,行為端正,起居毫不繁瑣磨人,那些原先見識過她的仆役丫鬟都暗暗納罕。她的呆滯少言在王生眼中,皆是從良改過後的貞靜嫻淑,心裏更歡喜得了不得,連連說這下好了,顛釵你不但離了煙花柳巷,連那些輕浮作派也一並扔了,如今你這模樣,爹看了必同意我娶你做妾的。

顛釵朝他一笑。

偶爾,王生猴急,想同她親昵一番,她說不可,他也就罷了。如今她不再同往日般孟浪輕浮,他反而下不去手,只從滿心裏溢出珍視來。

又過兩日,王老爺回來,聽聞顛釵復歸,大發雷霆,將王生痛責一番,王生無奈,只得將她送到城郊一處別業去暫居,許諾她道:“你等著,我同爹好生說說,非得讓他同意你進門不可。”

王生如何爭取,龍蒴看不到,但從王生的態度裏可明顯看出,他是真心喜歡顛釵的。一一檢閱過顛釵的經歷,細聽幻境眾人的只言片語,故事的輪廓開始在他心裏成型:王生與迎香不知何故定下婚約,尚未過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該是天經地義之事,偏生人之情感千變萬化,前路莫測,若能完全從了父母媒人的意,那還有何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