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匪禍

四周依然是一片漆黑,只有這盞油燈發出盈盈微光,照在那顆頭顱上,他光潔的額頭像月面般瑩潤飽滿,反射著橙黃光暈,於無血色的唇上描摹出柔和溫暖的影子。此刻,他顯得比生前任何時候都更清俊、更端正。

“我沒有不願聽,你繼續說吧。”頭顱輕聲道。

迎香的肩膀慢慢放松,長出了一口氣,“噯喲,你現在好生耐煩,當初可是怎麽都懶得聽我多說一句話,不但令人把我打出門去,連簪子都……”她慘然一笑,發了片刻呆,又癡癡呢喃起來:“那時候……我被他們帶著,輾轉到了金陵城郊,他們要走小道上山,我怕山高林深,尋不著路脫身,便想找機會逃掉。但我只一人,他們那麽多高壯漢子,須得有人協同,勝算才大些。我悄悄同小丫頭商議逃跑之事,誰知……誰知她因一路上跟看押的那山賊多有接觸,那人刻意對她溫存,她就此暗動了心。那賊人看出這點,同她說待見了大當家,便跟上頭討了她去做老婆,她信以為真,一心一意按著那人吩咐行事,暗地裏監視著我。”

“真是不幸。”頭顱眉頭挑了挑,撇嘴道:“遭遇山賊劫持,已是不幸;誤信歹人甜言蜜語,更是大悲劇,這小丫頭怕是落不了好。”

“可不是。”迎香嘆了口氣,伸手輕撫它頭發,又道:“她整顆心都被那山賊迷住,對他言聽計從,我同她商議逃走之事,她不動聲色,背地裏卻即刻告訴了那山賊,於是……我還未來得及動身,便被那領頭的高大漢子捆起來,當著眾多人面抽了一頓鞭子,說我要敢再逃,就打斷我的腿,劃花我的臉,留給他們眾多弟兄……”她咽了口唾沫,也咽下那些粗鄙的言語。

“看來你並未被打怕。”頭顱道。

“怎麽不怕呢?”迎香皺眉,“我當時怕得要死,驚覺是小丫頭告密後,頓時絕望起來,這下身邊連一個可倚靠的人都沒有了,當真是陷入了龍潭虎穴。他們對我看管得更緊,行程亦加快不少,眼見著上了山,走入雲深林密之處的一座山寨裏去。寨裏還有許多人,接過我們,跟貨物般掂量了下,就扔到角落裏無人過問。過了一天,這些人又聒噪起來,說大當家回來了,速度把那倆小娘皮洗凈了呈上來。於是,我又被一幫女人拉著去洗漱更衣,身上裹了紅綾,臉上抹了胭脂,打扮得如上供的豬玀,拖到廳裏,見了他們大當家。”

“那小丫頭呢?”頭顱問。

“她啊……”迎香側頭想了想,低聲道:“她並未同我關在一處,見賊頭時才再見到她,跟我一般,也是個上供的豬玀,顫巍巍跪在另外一邊,滿臉淚水,眼巴巴看著一路上同她輕言軟語的那人。那人卻似不認得她了,冷著臉朝向另一邊,恭敬等他們大當家上來。”

“意料之中。”頭顱並不奇怪。

迎香呆了片刻,又幽幽道:“那廳十分闊朗,烏壓壓圍了滿地的人,我先被扔在一旁,有人踢我,叫跪下聽話,我只能跪下,在旁看他們整整齊齊拜過神位,獻過酒水和三牲供奉,領頭執事的喊了幾句話後,眾人才分等級入座,大多數人則是站在外側,恭恭敬敬侯著。待他們行完這一套規矩,我已跪得膝蓋針刺也似的疼,聽見有人喊了一聲‘恭迎大當家’,這方是正主兒出來了。我一聽大當家,渾身就發緊,路上那漢子說要把我先給大當家過目,若他看上了,就……我本來一直懷著逃走的心思,那時刻卻萬念俱灰,心頭打鼓,覺著此刻怕是不行了。思前想後,打定主意大不了一頭碰死在地下,也不要受這些賊人羞辱。正在這當口,已有人提了我扔到廳中央去,請那大當家過目,小丫頭也被拎過來,同我扔在一處,四周響起一片哄笑聲。”

頭顱沉默不語,靜待她後文,迎香咽了口唾沫,慢慢開口道:“我……我不敢擡眼看那大當家,他似乎也對我們興致不大,只跟眾人口沫橫飛地說什麽教主,說這趟終算是開了眼,見得大場面,才曉得天底下竟有這般神威人物,年紀既輕、功夫極高、威儀又盛、更有千百般攝人氣魄,通身邪魅冷峻的氣度,哪怕不曉得他功夫獨步天下,只要一見他這個人,自然膝蓋骨就軟了——簡直把這人吹捧得比皇帝還厲害。底下人卻個個聽得心蕩神馳,連連附和,贊大當家了不得,竟然見到了教主,教主英明神武,天縱神才,寨子裏有了教主庇佑,必將威懾江湖。那大當家受人吹捧,更是喜樂非常,高聲宣布再過數日,教主會途經此地,受他誠意邀請,將來寨中一晤,自己趕著回來,就是趁這幾日做好安排布置,恭迎教主,到時候大家都可上前拜見瞻仰。聽得此言,廳上頓時群情歡騰,直如新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