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離家

它無聲無息地出沒在山際,仿佛一片看不見的霧。沒有附著的軀體,它緩緩地遊移著,已經精疲力竭。眼下,它不能思考。自從最後一次思考以來,幾個月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因為用來思考的頭腦已經死亡了。它們總是會死亡的。現在,它又一次變得無所依附,滿懷著恐懼。

它爬過牧場的時候,一群羊緊張地咩咩叫喚著。它可以讓自己寄生在一只毛茸茸的白羊身上。但是羊的頭腦毫無用處,它們想到的只有草,爾後召喚著其他的羊兒一塊兒傻傻地叫喚。不,它不要它們。它需要更好的東西,一個強大的頭腦,一個充滿意志力的頭腦,一個能給它安全的頭腦。

它尋找著……

這雙新靴子完全不對勁。它們筆挺筆挺的,閃閃發亮。閃閃發亮的靴子!這真是丟臉。幹凈的靴子,那是另外一回事兒。要是為了防潮,給靴子抹上一點兒油,那也說得過去。但是,靴子不應該是閃閃發亮的,它們是用來走路的。

蒂凡尼·阿奇站在臥室的地毯上,搖著頭。她要盡快把它們穿舊。

這兒還有一頂新草帽,上邊系著一條絲帶。她對這帽子也不知如何是好。

她努力想看清鏡中的自己,這可不容易,因為那鏡子比她的手掌大不了多少,而且上面斑斑點點的,還有裂痕。她得不停地移動鏡子,才好在鏡子裏多看到一點兒人影,還得想著把那裂片中的影像合起來看會是什麽樣兒。

但是今天……噢,她在家裏通常不會這樣幹,但是今天她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即使現在身邊沒有人……

她把鏡子放到床邊那張搖搖晃晃的桌子上,站在破舊的地毯中央,閉著眼睛說道:

“看見我自己。”

遠方的山巔上,那個沒有軀體、沒有大腦,懷著強烈饑渴和無邊恐懼的怪物感覺到了這力量。

要是它有鼻子的話,它會嗅到這種氣息。

它尋找著。

它找到了。

多麽奇異的一個頭腦啊,就像一個頭腦裏還裝著另一個頭腦,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越來越小!強大無比!近在咫尺!

它微微地改變了方向,移動得快了一些。移動之時,它發出像一群蒼蠅飛過的聲音。

有那麽一瞬間,羊群感到有些緊張,似乎察覺到身邊有什麽它們看不到、聽不到,也聞不到的東西。它們咩咩叫著……

……然後繼續嚼著青草。

蒂凡尼·阿奇睜開了眼睛。她看見了自己,站在離她幾英尺【3】遠的地方。她可以看見自己的後腦勺。

小心翼翼地,她在屋子裏走動著。她沒有低頭看正在走路的她自己,因為她知道要是那樣做的話,魔法就會立即結束。

像這樣走路是非常困難的,不過最終她站到了自己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自己。

棕色的頭發配著棕色的眼睛……她沒什麽可挑剔的。至少,她的頭發很幹凈,臉也洗了。

她穿了一條新裙子,這多少是一點兒改觀。在阿奇的家裏,買新衣服可是一件不常有的事兒,所以這條裙子自然買得比較肥大,等她長大了還能穿。好在裙子是淡綠色的,而且也沒有長到拖地板的程度。穿上新靴子,戴上新草帽,她看上去——像一個農夫的女兒,打扮得體體面面的,正要去幹她平生的第一份工作。事實也正是如此。

站在自己面前,她瞧得見自己頭上那頂尖頂帽,不過她得費勁地尋找它。它像一道閃光掠過空中,你才瞧見它,它就不見了。她正是因為這一點,才一直擔心著那頂新草帽,然而尖頂帽就這樣穿過了那頂新帽子,好像它不存在似的。

這是因為,從某方面講,這頂尖頂帽並不存在。它是看不見的,除了在雨中。太陽和風徑直地穿過去,但雨和雪卻把它視作一頂真實存在的帽子,不知怎的可以看見它。

這頂帽子是全世界最偉大的女巫送給她的。這個了不起的女巫戴著黑色的帽子,穿著黑色的衣服,她的眼睛能看穿你的靈魂,就像松節油滲進一只病羊的身體裏一樣。這頂帽子是作為一種獎賞獎勵給她的,當時蒂凡尼施了一次魔法,一次很重要的魔法。在施魔法之前,她並不知道自己會施魔法;在施魔法的時候,她也不知道自己正在施魔法;當她施完魔法以後,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施了魔法。現在,她必須學習怎樣施魔法。

“看不見我。”她說,她的影像——管它是什麽呢,因為她自己對這巫術也不太確定——消失了。

第一次這樣做的時候,她感到很震驚。然而她發現她一直很容易看到自己,至少在她的頭腦中是那樣。她所有的記憶就像一幅幅她在做事情或者看事情的小圖畫,而非她眼中所看到的景象,有一部分的她總是在一旁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