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聖安妮的維納斯

馬克攀登到一路上的最高處時,雖然太陽被密雲所遮,但天光已經大亮。雪白的道路上還沒有人跡,時時現出鳥痕兔跡,茫茫大雪行將結束,此時落下的只是疏朗的、更大也更緩慢的雪花。一輛大卡車趕上了他,在皚皚雪色中,顯得黑乎乎、暖融融的。司機伸出頭來。“夥計,去伯明翰嗎?”“差不多吧,我得去聖安妮。”馬克說。“那是啥地方?”司機說。“在潘寧頓後面的山上。”馬克說。“啊,”司機說,“我可以把你帶到拐角的地方。給你省點腳力。”馬克上車坐到他身邊。

司機在拐角處讓他下車,旁邊是一家小鄉村旅舍,上午剛過了一半。滿地銀白,大雪紛飛,今天奇冷無比。馬克走進小旅館,裏面有個溫和的,上了年紀的女店主。他洗了個熱水澡,來了頓豐盛的早餐,然後靠著熊熊的爐火,坐在椅子上睡了一覺。直睡到下午四點才醒。他估計自己距離聖安妮只有幾英裏了,於是決定在出發前喝點茶。他便喝了茶。還聽了女店主的勸告,喝茶時吃了個煮雞蛋。小起居室裏的兩個書架上放滿了裝訂成冊的《河濱雜志》[1]。在其中一本裏他還找到了一個系列少兒故事,他在孩提時就讀過,後來讀到一半時,正好過十歲生日,那之後,再看這類書,他就覺得害羞了。現在,他一冊接一冊不停地讀下去,一口氣讀完了。寫得真好。他十歲生日之後,舍此而去讀的所謂大人讀物,現在看起來,除了《夏洛克·福爾摩斯》,其余都是垃圾貨色。“我想我真的該走了。”他自言自語道。

他之所以有些不願上路,倒不是因為疲倦——其實他覺得休息好了,幾個星期以來從沒有感覺如此好過——而是出於某種羞愧之情。他要見到珍了,還有丹尼斯頓,(也許)還有丁波夫婦。實際上,他就要去聖安妮見珍了,而他現在認為那裏才是珍真正的天地。但不是他的。他現在認識到,盡管自己一生都急切地要加入某個內部小圈子,但他選擇了錯誤的圈子。珍本來就屬於聖安妮。而那裏接納他,只是出於好心,因為珍碰巧嫁給了他。對此他並不憤恨,只是羞愧。他知道新圈子必然會這麽看他——又一個小俗人,就和斯蒂爾或者科瑟那些人一樣,沉悶無聊,毫不起眼,擔驚受怕,斤斤計較,冷酷無情。他茫然地質疑自己為什麽會是這樣。為什麽其他人——例如丹尼斯頓或者丁波這樣的人——能夠怡然地漫步於世,飄然注目於地平線,因夢想和幽默而欣然作樂,能欣賞美景,而不會一直劍拔弩張,甚至不需要如此。他怎麽都不能模仿的那種優美輕松的大笑,究竟有什麽秘密?他們和他一切都不相同。甚至他們倒在椅子上的時候,也氣度高貴,雖怡然而不失勇猛。他們的生活中有自由的空間,他卻從來沒有。他們是性靈:而他不過是俗物。可是他還是得上路……當然了,珍也是性靈,他一定要讓她自由。要說他對珍的愛都是自私的肉欲,這是極不公正的。柏拉圖曾說,愛情是欲望的產物。對於這一點,直到最近,馬克的肉體都比他的思想了解得更清楚。即便他的肉欲,也無疑說明了他所缺少的,正是珍所給予的。當她第一次步入馬克那片幹燥的、塵土飛揚的心田時,她就像一場春雨;他向珍敞開心靈,這沒有錯。他所錯的,不過是以為婚姻關系就讓他有權力,或者有名義將珍鮮活的生命據為己有。現在他知道了,這就和有人買下了自己看見日落的那片土地,就以為自己買下了日落一樣。

他敲響小鈴,要來了賬單。

◆〇◆

同一天下午,丁波大媽和三個姑娘在樓上的大房間裏,那房間幾乎占了山莊側樓的整層樓,導師稱其為藏衣室。要是有人曾往裏面瞥過一眼,開始還會以為她們並不在房間裏面,而是在奇異的森林深處——色彩綺麗的熱帶叢林。再看一眼,又會以為他們在某間豪華店鋪的樓上雅間,地毯直垂至地,屋頂高懸著富麗的毛毯,儼然是一派氈裘毯褥的森林。實際上,她們站在許多禮袍之間——花樣繁多,各自掛在小木柱。

“這件你穿上會很好看,艾薇。”丁波大媽一手舉起一襲綠得鮮亮的披風,精細的絞金和金螺紋飾品,更讓其有一派喜氣。“來,艾薇,”她接著說,“你不喜歡嗎?你又在為湯姆的事發愁吧,是不是?導師不是告訴過你,他今天夜裏,最遲明天中午就到這裏了嗎?”

艾薇滿眼憂愁地看著他。

“不是因為這個,”她說,“導師本人將會去哪裏呢?”

“可你不能指望他留下來啊,艾薇,”卡米拉說,“他總是病痛不已。他的工作就要完成了——如果在艾奇斯托一切順利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