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7年9月21日

我希望自己永遠不以殺人為樂,但對於在伊特山上看守阿布戈爾貝修道院的科普特祭司,我破了例。我必須承認殺掉他令我愉快。

他栽倒在泥裏,胸膛起伏著,斷斷續續抽了最後幾口氣。他身後是一圈柵欄,圍起小片空地。空中有只禿鷹兀自叫著。我瞥了一眼修道院的方向,地平線上赫然聳現出砂巖的尖頂和拱門。窗戶裏亮著暖色的光,意味著有人活動。

垂死的衛士躺在我腳邊,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聲音,我有那麽一瞬間考慮給他個痛快——可轉念又想,憑什麽對他仁慈呢?不管他死的過程多漫長、多痛苦,和這圈圍欄內的可憐人被迫承受的苦楚比起來,都算不上什麽——根本算不上。

而有個特別的人,還在其中經歷著磨難。

從大馬士革的市集上我了解到,和我想的一樣,他們沒有殺霍頓,而是活捉了他,押送至埃及阿布戈爾貝的科普特教修道院,一個閹割男人的地方。我趕了過來,祈禱自己沒有太遲,可內心深處的預感告訴我已經遲了。的確。

我看著面前的柵欄,知道它們深深嵌進地底,以防止夜行的掠食動物掘土鉆過去。裏面就是埋閹人的地方,整整十天,只露出脖子以上。他們不想鬣狗半夜闖進來啃食暴露在外的臉。絕對不行。就算這些人死,也只能是死於終日曝曬,或者閹割留下的傷口。

我丟下衛兵,潛入圍欄之內。夜色昏沉,只有月光為我指路,而目力所及的沙地上都沾染了血色。先後有多少人在此遭受煎熬,殘缺著身體、除了頭部全被掩埋?我想不出。不遠處傳來低低的呻吟,我眯起眼睛,看到空地正中有一塊不規則形狀,我立刻明白,那是二等兵詹姆斯·霍頓。

“霍頓,”我小聲招呼,立刻趕到他戳出沙地的腦袋邊,蹲了下來。眼前景象讓我倒抽一口冷氣。這裏的夜晚涼爽,但白天酷刑一般炙熱,他被陽光嚴重灼傷,臉上的肉仿佛都被烤糊了。脫皮的眼瞼和嘴唇正流著血,整個臉部皮膚發紅、翻卷剝落。我拿出準備好的皮水壺,拔掉塞子,湊上他的嘴唇。

“霍頓?”我又叫了一聲。

他動彈了一下。眼睛忽閃著睜開,視線聚焦在我臉上,眸子渾濁不堪、充滿了痛苦。但他認出了我,非常緩慢地,淺淡的笑容浮現在他皴裂僵硬的唇角。

笑容倏地消失,他開始劇烈顫抖,是想從沙堆裏掙脫出來還是感到了一陣劇痛,我無法得知,只看到他張大了嘴,腦袋猛地左右晃動,我挨近捧住他的臉,不讓他傷到自己。

“霍頓,”我仍壓低嗓子,“霍頓,別這樣。拜托了……”

“帶我走,先生,”他聲音喑啞,眼睛在月輝下閃著淚光,“帶我走。”

“霍頓……”

“帶我走,”他哀求,“帶我走先生,求你了,馬上,先生……”

他的腦袋又開始一輪痛苦的掙動。我再一次伸出雙手穩住他,必須在他情緒失控前制止他。我還有多少時間,他們幾時會派新的衛兵過來?我把水壺遞到他唇邊,讓他多嘬上幾口水,接著從背後抽出一把鐵鏟,從他頭部開始,一下一下把飽浸鮮血的沙礫鏟走,一邊跟他說著話。漸漸地,他赤裸的肩膀和胸口露出地面。

“對不起霍頓,對不起。我就不該拋下你。”

“是我要你走的,先生,”他強撐著開口,“我推了你一把,記得嗎……”

我越往下挖,泡足了血的沙子就越發烏黑。“天哪,他們對你做了什麽?”

但我已經有數了,何況片刻之後證據也顯現出來,我挖到了他的腰部,只見那裏纏著的繃帶上結了一層厚厚的、烏黑的血殼。

“先生,往下可要小心點,拜托你了,”他的聲音幾不可聞,人瑟縮著,吃痛地咬緊嘴唇,最後還是沒挺住,失去了意識。這未免不是好事。我將他整個挖出來,帶離了這個可恨的地方,向來時系在山腳樹上的兩匹馬走去。

我把霍頓安置妥當,站起身,望向山上的修道院。我檢查了一遍袖劍的機關,往腰間別了一把長劍,填好兩把手槍塞進腰帶,再裝填了兩杆火槍。隨後,燃上燭頭和火把,我揣著火槍返身上了山,沿路點起第二、第三支火把。我把馬全趕跑,第一支火把丟進馬廄,心滿意足地看著幹草轟一聲躥起火苗;第二支我扔進教堂前廳,等兩邊都燒得正旺,我一路小跑到寢室,途中再點了兩根火把,砸破後窗把它們甩了進去。接著返回正門,之前我將火槍倚在門前的樹上。然後等。

沒等太久。不一會兒,第一名祭司就出現了,我射倒了他,隨手扔開第一支火槍,再撿起一把射向第二個。人陸續湧了出來。我射空了手槍,沖進過道,長劍和袖劍左右開弓。死者在我身邊倒下——十個,十一個,更多——建築燃燒著,直到我渾身浴血,雙手也沾滿濕滑的鮮血,血水從我臉上一道道流下。我任憑傷者哀嚎,門內余下的祭司躊躇了——既不想被活活燒死,更嚇得不敢出來戰死。有些豁出去了,揮劍沖過來,下場自然只有被砍倒;另一些人我聽見在嗶剝燃燒。也許有的跑了,但我沒心情趕盡殺絕。確認大部分都死了之後,我聽著耳畔響徹的尖叫,嗅著烤焦的人肉氣味,跨過一地屍體和半死不活的人,走遠了。修道院在我身後焚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