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7年9月25日

我們在一間農舍內,隔桌相對而坐,面前擺著殘羹和一支蠟燭。不遠處霍頓還在昏睡,高燒不退,我不時起身摘下敷在他前額的布條,換上一塊更涼的。我們只有讓熱度徹底發作出來,等那之後他身體好轉,再繼續上路。

“父親是個刺客,”我再次坐下時,珍妮開口了。自她獲救以來這是我們第一次觸及這類話題。此前,搜尋霍頓、逃離埃及和每晚找落腳處占據了我們全部的精力。

“我知道,”我說。

“你知道?”

“是。我自己發現的。然後才醒悟你當年那些話的意思。記得嗎?你叫我‘自大狂’……”

她撮著嘴唇,不自在地動了動。

“……還說我是男性繼承人;說或早或晚,我會發現自己前程已定?”

“我記得……”

“嗯,到頭來我卻沒有及早了解,而是到很晚才發現為自己定好的前程。”

“既然你知道,為什麽伯奇還活著?”

“為什麽他得死?”

“他是個聖殿騎士。”

“我也是。”

她身子向後一震,頓時怒容滿面:“你——你是個聖殿騎士!可父親信仰的一切……”

“是,”我平靜道,“是的,我是聖殿騎士。但不,我沒有違逆父親信仰的一切。得知他從屬哪一方之後,我慢慢意識到兩大派別有諸多相似之處。我開始思索,以自己的血統和目前在騎士團的地位,設若刺客和聖殿能聯合起來,我不就是最佳的斡旋人嗎……”

我打住了。她有些醉意,我看在眼裏;突然間她的面容帶上脆弱與感傷,她嫌惡地皺起了鼻子。“那麽他呢?我的前未婚夫、心上人,風度翩翩、魅力不凡的雷金納德·伯奇?求你告訴我他是哪種人?”

“雷金納德是我導師,騎士團的大團長。襲擊過後頭幾年,是他撫養的我。”

她面部肌肉扭曲,擠出一個我所見過最酸澀的冷笑。“好啊,你可不是個幸運兒麽?你被導師撫養,我呢,被土耳其奴販子養。”

我感覺自己一眼就被她看穿,這些年我是怎麽決定任務的輕重主次,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我目光低垂,隨即望向房間另一頭躺著的霍頓。滿屋子都是我的過錯。

“對不起,”我說,仿佛同時對他們倆,“真的對不起。”

“沒必要。我運氣還算好。為把我賣到奧斯曼王庭,他們一直沒碰過我,進了托普卡帕宮也有人照顧,”她轉開視線,“所以還不是最糟糕。說到底,我也習慣了。”

“什麽?”

“我猜你從小就崇拜父親對嗎,海瑟姆?現在多半還崇拜著。日月般光輝?‘我的父親、我的王’?可我不:我恨他。他口口聲聲的自由——精神上的,智力上的——都完全不涉及我,他親生的女兒。從不為我安排武器訓練,記得嗎?沒有‘換個角度思考’的教育。珍妮只要‘做個好姑娘,嫁給雷金納德·伯奇’。多麽天作之合。我敢說蘇丹對我都勝過和他在一起。還記得嗎,過去我告訴你,我們的命運早已被寫定?某些方面我錯了,我想,你我都無法預知事情會變成今天這樣。可換個角度呢?換個角度我再正確不過,海瑟姆,因為你生來就是要殺人的,你也一直在殺;而我生來就是服侍人的,於是一直在服侍。不過,我伺候人的日子已經到頭了,可你呢?”

語畢,她將盛著紅酒的高腳杯舉到唇邊,大口痛飲。我猜不出她想借此強壓下什麽不快的回憶。

“襲擊我們家的正是你那些聖殿朋友,”飲幹了高腳杯,她道,“我確定。”

“但你沒看到誰帶戒指。”

“沒看到又怎樣?能說明什麽?他們肯定是取下了。”

“不,珍妮,他們不是聖殿騎士。後來我和他們又碰上了。這些人是被買兇的。是傭兵。”

是的,傭兵。我心說。給雷金納德的親信愛德華·布雷多克打下手的傭兵……

我湊近她。“有人告訴我,父親身上帶著一件東西——他們想要的東西。你知道是什麽嗎?”

“我知道。那晚他們搶到了,放在馬車裏。”

“是?”

“一本筆記。”

我感到一陣冰冷與麻木襲來。“怎樣的一本?”

“棕色,皮革包邊,上面有刺客的標志。”

我點頭。“如果你再看見,能認出它來嗎?”

她聳聳肩。“大概吧,”她道。

我望向熟睡的霍頓,他身上汗津津的。“等他燒退了,我們就走。”

“去哪兒?”

“法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