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8年1月27日

死亡。已經有了那麽多的死亡,還會有更多死亡。

多年前,當我在黑森林擊殺聯絡人時,自己計算錯誤,刺進他的腎臟,加速了他的死亡。這次莊園的門廳裏,盧西奧持劍刺穿我,完全是出於運氣,躲開了所有主要器官。他的一刺兇猛無情。和珍妮一樣,那一擊代表了多年被壓抑的憤怒和做夢也要復仇的心理。而我自己一生中所有的時間都在尋求復仇,我根本不怪他這麽做。只是他沒有殺了我,顯然,我還在這裏寫字。

只不過,那一下讓我受了重傷,接下來一整年我都躺在莊園的床上。我仿若站在峭壁,面前是無邊無涯的死亡,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傷口感染,高燒不退,但我在疲倦中反抗死亡,微弱但躍動的意志火焰在身體裏不曾熄滅。

角色對調了,這一次換作霍頓來照顧我。每當我恢復意識,從汗水浸濕的床單上掙紮著醒來,他都在那裏,撫平我身下的亞麻,換一塊新的涼法蘭絨置於我火燙的眉心,安慰我。

“沒事的先生,沒事的。放松吧。最壞的階段你已經挺過去了。”

是嗎?最壞的已經過去了嗎?

有一天,發了多久的燒我完全不知道——我醒來,用力抓著霍頓的胳膊,支撐著坐起身來,認真盯著他的眼睛問:“盧西奧。莫妮卡。他們在哪?”

我腦中出現過這樣的畫面——暴怒而復仇心切的霍頓,把兩人都砍死了。

“你昏迷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放過他們,先生,”他道,臉上的表情顯示他並不滿意,“所以我放過了他們。給他們備好馬,還有補給,送他們上路了。”

“很好,很好……”我大口喘氣,感覺黑暗漸漸升起,又要把我捕獲,“你不能怪……”

“太懦弱了,”他懊惱地說,我又失去了意識,“沒別的可以說,先生,就是太懦弱。好了,快閉上眼,好好休息……”

我也看到珍妮前來陪伴,哪怕是傷情危重、發著燒的階段,我都情不自禁注意到她身上的變化。她仿佛已經找到了內心的寧靜。有一兩次我感覺到她坐在我床邊,聽著她講安妮女王廣場的生活,講她打算回去,並——用她的話說——“打理家族生意”。

一旦我姐姐珍妮重返家族……我不敢想。哪怕神志不清,我打心底同情那些負責肯威家業的可憐人。

我床邊的桌上靜靜躺著雷金納德的聖殿戒指,可我沒有戴上它、拿起它甚至碰它。至少此時,我內心既非聖殿亦非刺客,也不想跟任何一方扯上關系。

終於,盧西奧刺傷我三個月後,我爬下了床。

深吸一口氣,我的左臂被霍頓兩手緊緊抓著,我把兩腳從被單底下擡出來,踩在冰冷的木地板上,睡袍的邊緣滑到膝蓋處。上一次站立感覺像隔了一輩子那麽久。霎時間,我感覺腰側的傷處一陣劇痛,我伸手扶了上去。

“感染得很嚴重,先生,”霍頓解釋道,“我們沒辦法,只有切除一些腐爛的皮膚。”

我擠出張苦臉。

“你想去哪裏,先生?”我們緩緩從床邊走向門口,霍頓問。這讓我覺得自己像個殘廢,但此刻我很高興被這麽對待。我的力量很快會回復。然後我就會……

變成過去那個自己嗎?我不知道……

“我就想看看窗外,霍頓,拜托你,”我說,他答應了,領我來到窗前,好讓我凝望庭院,我的童年有太多日子在其上活動。站在這裏時,我意識到,成年後的大部分時間裏,當我想到“家”,我總想象自己久久地望著窗外,不是眺望安妮女王廣場的花園,就是莊園的庭院。兩個地方我都叫過家,至今還這麽叫,而現在——現在我了解了父親和雷金納德的完整故事——它們具有了更深遠的意義。幾乎是相輔相承地,組成了我的兩半少年時代,拼合成我這個人。

“我看夠了,謝謝你,霍頓,”我道,由著他領我回到床邊。我爬上床,忽然覺得……特別不願承認,可在從床到窗又返回的漫長旅程後,我感到了“虛弱”。

即便如此,我幾乎完全康復了,光是這個念頭就足以讓我臉帶笑意,霍頓則忙忙碌碌地收起裝水的高腳杯和用過的法蘭絨,臉上露出一個奇怪、陰暗、難以忍受的表情。

“看到你重新站起來真好,先生,”他意識到我在看他,便說。

“我最該感謝的人是你,霍頓,”我道。

“還有珍妮小姐,先生,”他提醒我。

“確實。”

“有一陣我倆都很擔心你,先生。傷勢很嚴重,你差點活不下來。”

“否則也太離奇了,戰爭、刺客和悍勇的宦官都經歷過了,最後卻死在一個小毛孩手上。”我輕笑。

他點頭,淡淡一笑。“著實不假,先生,”他表示贊同,“真是苦澀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