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念玉戲借笛 妙真哀返媳

正當小文吾熱好粥勸信乃喝點兒時,忽聽到有人大聲叫著門進入院內。他趕忙答應,走出去後回手關上拉門,來到店前。一看不是別人,卻是鐮倉修驗道的行者念玉。左手拿著個大海螺,右手拿著塗有柿漆的扇子,扇著胸脯,坐在店堂掛燈的旁邊,看見小文吾,微笑著說:“關取,你回來了。聽說昨夜洗神輿挺熱鬧,然而在將完時,有些小夥子打架鬥毆太使人掃興了。本想今朝回去,可是海濱涼爽,又沒有跳蚤、蚊子,尤其是罕見的熬鹽風光,那是一生不可錯過的,所以在那待到今天。借助你的威望,贏了那場爭執,心情很痛快。因此想順便看看這裏的古跡真間、國府台(1) 等,多逗留幾天,想明天或後天回去,暫時還得打擾兩天。”小文吾聽了,覺得真討厭,但又不能攆他走,沉思一會兒說:“這麽說我們就快分手了。今晚本應好好款待一下,怎奈當地習慣,女婢們從昨天就去除百病,一個人也不在。父親也被人請到鄰村去了,只有我一個人看門。雖對廚房之事不大熟習,但您想吃什麽,我給您去準備晚飯。”念玉聽了搖頭說:“不,在路上用過酒飯來的,即使有美味佳肴,今晚肚子也裝不下了。那個房間大概沒人住,請借個蚊帳想去睡覺。”他拄著那個大海螺想站起來,小文吾急忙將他攔住說:“那裏沒燈,裏間很黑需點燈,請等等。”說著便看他那個罕見的大海螺,問他是在哪買的?念玉把它拿在右手說:“是方才從海濱的一家中用幾個酒錢換來的,裝水可以盛一升多到二升,請看!”小文吾拿在手中看看,微笑地說:“真是個大海螺,我在海邊住都沒看過這麽大的。物歸所愛者,所以這樣的大海螺才讓您這個修驗道的行者看見。”念玉也笑著看看旁邊,並用手指著說:“那邊墻下放著的是尺八(2) 吧?我沒看錯吧。你喜愛吹尺八嗎?”小文吾也在暗淡的燈光下看看說:“正是尺八。前些年被稱為好漢的無不腰間佩帶一個小藥盒和豎笛。現在似乎少見了。過去不知是誰扔在那裏的。”他正說著,念玉往前湊身,伸手把那支豎笛拿在手中,用袖子擦擦,潤潤吹口,試著吹了吹說:“這是很好的尺八。雖不知其本主,但今晚且請借我一用。在旅店除了睡覺別無他事,從天黑就進蚊帳喂跳蚤,太沒意思。況且今晚又是庚申之夜,雖然吹得不好,卻正好用它解悶兒。何不消磨時光等待月出?走啊!”說著帶上豎笛就待起身。小文吾說:“請您隨便用來消遣,反正這個尺八也沒用。”趕忙點上燈提著帶念玉去另一個房間,將寄存的行李給他,又回到原處,不覺嘆息著心想:“那個行者又來了,今晚這個旅店就更令人擔心了。可是又沒辦法趕他走,若編造點假話,讓他到別處去,則容易使他生疑。他說吹著尺八等待月出是別有用心吧!他雖然不像壞人,但是如果秘密被他知道,就是敵人,莫如殺了他滅口。總之,只要隨機應變就可以對付他。但對屋裏病著的那個人依然毫無辦法。雖說他是一時有病,生命沒有危險,可是已經答應稻冢的帆太夫擒拿他,明天到期不能延誤,這真是緊迫的難題。當時給我那張畫像使我十分生氣,方才慌裏慌張地打開也沒顧得看,再仔細看看。”於是他把手伸進懷裏,一摸沒有,又摸左右袖子也沒有,打開領子抖了抖,除了鼻涕紙什麽也沒有。大概是在途中掉了吧。夏季的衣服很單薄,又是黃昏時候,匆忙從那裏跑回來,也就疏忽了。沒有就沒有吧,也無關緊要。雖然沒什麽值得可惜的,但倘若途中被別人拾到,報告官府就更懷疑我了。是否掉在院內?出去找了一陣,不覺腳下踩著大海螺,打了個趔趄,好歹站住了。“這是什麽?”他拿起來看看,又回頭看看裏邊說:“真逍遙自在,那個行者愛上豎笛就把這個海螺忘了。這只海螺活在海裏時,只能任其運動,卻聽不見它的聲音,把它的肉去掉,只留個殼,變成死物,一吹,其聲音卻可及於數百米之外。人也是如此,無家可歸流落他鄉就猶如鱗介之離水,更何況獲罪逃亡,雖然一時隱藏起來,但很快就被人發覺,這如同無聲之貝,一吹就能聽到它的聲音。盡管是莫須有的罪名,傳揚開來卻好像罪惡很大,無罪也得受刑,以勢壓人乃是世之常情。祈禱上蒼也毫無效驗,行者也徒有虛名,正邪難辨,是非不分,不知如何是好?”他把拿著的海螺扔了,瞪著眼睛,滿腔郁悶,想說又無處去說,只好將憤恨埋在心裏。可這樣恨又有何用?想再去找找畫像,便急忙點起紙燭,準備到門邊去找。

這時聽到外面喧鬧著喊道:“都快來!”說著有人推開門問:“關取在嗎?”走在前面首先露面的是鹽濱的鹹四郎,後邊緊跟著板扱均太、牛根孟六等,都是當地有名的無賴。三人一同站在店前的板席上。小文吾一看,把紙燭吹了說:“你們三個人慌裏慌張地一同來此何事?先安靜坐下,地板都要踩壞了。”鹹四郎沒等他說完,把手巾往肩上一撇說:“關取,今天有點事想同你說,所以三尊佛爺才離開寶座來到這裏,還不叩拜迎接!”均太從旁阻擋道:“鹹四別開玩笑。您夜間練功,我們三人是來助興的。”說著他回頭看看。這時孟六也上前說:“關取,我們哥仨同來不為他故。這些年雖說是您的弟子,功夫好,膂力強,在路旁的相撲場上沒有輸過。誰不誇犬田有好徒弟,這對您也很光彩。可是昨天這一整天使我們大失所望。在這個世上,事情往往是顛倒的,徒弟開除師父,我們三個人是作為代表來宣布這件事的。從今天起,在這葛飾,你沒有一個徒弟。知道了嗎!再不要那麽趾高氣揚了,也不要裝傻充愣說我忘了。”他們異口同聲地大吵大嚷,好像拍蚊子似地一同拍著大腿,氣勢洶洶。小文吾冷笑說:“你們不要吵了,安靜點說不行嗎?我從小就喜好相撲,雖被稱為關取,但並不想靠此謀生。實是鄉下的外行摔法,有沒有徒弟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你們說的只要有道理,就立即同意你們不要我這個師父。說說理由吧!”三個人又重新坐下來一同說道:“不說你也知道,昨夜你一個人調停海濱的糾紛,不像個有骨氣的好漢,讓山林報了仇。在刊崎的那種慘樣,有人從路旁遠處看到,一個傳一個,醜事傳得可快了,誰不知道。讓人家擡起泥腿踏在腳下,這樣的師父給徒弟丟臉。因此才不要你這個師父,你不覺得懊悔嗎?對手是你的妹夫,欠他的錢嗎?被他那樣欺侮!你是膿包,原來在八幡那次相撲你贏了,是趁人家受傷你得了點便宜,到緊要關頭,你對山林連手都不敢伸,如同水壺裏邊煮的章魚,臉紅了都不知道羞恥。要是個有陰囊的漢子,就該跟他拼。拼不過他就把舌頭咬掉。”三個人嘶啞著嗓子,指手畫腳地一起向他開炮。小文吾不慌不忙,鎮靜地說:“又吵起來了。你們不知扶搖展翅的大鵬之志,而像一群尺,唧唧喳喳。在刊崎沒和房八鬥,是為了父親、為了我,也是為了他們夫婦。敗了比勝了好。對不可理喻的蠢人躲著點走,並不可恥。不知道的以為我是膽怯?被他們蔑視那就隨其尊便吧!我並不難過。讓你們知道這些道理就夠了,快走吧!”三人一同起身說:“不趕我們也不會不走。今後雖然不再是師徒關系,你給全鄉丟了臉,人的嘴是封不住的。為了日後留點記號,給你打個烙印吧!”鹹四郎揮過來一拳,被小文吾抄起腿來摔了個跟頭,接著把撲過來的孟六和均太的胳膊擰過去,鹹四郎想爬起來,被小文吾使勁踏住後背。那兩個人踮著腳,皺著鼻子,仰著臉疼得連連苦叫說:“胳膊要掉了,趕快放開吧!”鹹四郎也服輸了,伸開四肢躺在那裏,瞪著眼睛叫喊說:“饒命吧!眼珠子要冒出來,骨頭也要折了。”嘴貼在地板上喘著粗氣。小文吾說:“讓你們嘗嘗厲害。”為了好好懲治他們一下,他並沒有松手,“你們也知道骨頭疼了,要忍怒是我父親的告誡,只擋住別人的拳頭而不動手打人。看在以往的交情份上,饒了你們這次,去吧!”把孟六和均太擰在一起,使勁推到外邊,他們踉踉蹌蹌地跌出一丈五六尺遠,滾倒在地上,小文吾又把鹹四郎提起來,抓住脖子往外一扔,使他七扭八歪地用腳尖跑了幾步也跌到一處,一時都起不來,像狐狸似地頻頻回頭看看,貓起腰好歹爬起來。有的自己在摸脈,有的揉腰,或舔膝蓋,歪嘴皺眉,都大喘了口粗氣,這才互相扶著,“哎喲!”地叫著站立起來。鹹四郎像圈在籠中蟋蟀的叫聲,咋著舌頭說:“你們不疼了嗎?好漢要經得起磨煉,雖遭點罪也死不了,怨我們不走運!”一個人嘟噥著,那二人一同唉聲嘆氣,均太說:“運氣不好,受點災難是世間常有的,雖說輸力不能輸嘴,有話也還是少說為佳。喝兩杯酒振作下精神,不能泄勁兒。”均太這樣安慰著別人,一面彎著腰慌忙地四處尋找著,說:“等等!丟錢了。”說話間孟六踢到個東西,摸著黑一看說:“在這呢!”便遞給他一串錢,約二百文。均太用手拎著走在前邊,有的扭著腰,有的彎著腰,狼狽地一同奔向常去的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