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詰密葬暴風挑妙真 起雲霧神靈奪幼兒

丶大去武藏的大冢,又過了三天依然杳無音信。次日清晨,照文心懷疑慮地對妙真說:“小文吾沒回來,說不定是被那裏的朋友挽留,不覺耽延了日期。法師說好次日一定回來,現已耽誤兩天,不知又是為何,實在使人擔心。也許昨晚深夜已經回來,我去行德看看。倘若還沒回來,就同文五兵衛商量。不再去那裏,怎能消除一再的疑慮?因此告訴你一聲。”妙真嘆息著說:“誠如您所說,使人放心不下。小文吾不是言而無信的人,而高僧又在做什麽呢?只是這樣想無濟於事。然而您去找他們,如果又被留住,不能趕快回來,可就把我和在行德等著的急壞了。您先去古那屋打聽一下,今天或明天最晚後天,二人之中一定有一個人會回來報信。”她這樣安慰著。照文說:“你言之有理。”他答應一聲就去行德了。照文走後,妙真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嘆息。日子過得真快,今天已是兒子和媳婦的二七,從早晨就格外忙,連拿念珠的時間都沒有,已快晌午了。趁著大八午睡的時間燒點香,於是她把神龕的定香盤拿下來,把灰撣去,將燈挑亮,點上香,為避免被外邊人聽見,小聲敲著木魚,默默誦經。她念了一個時辰,以為念得越多,積的功德越大。大概已有未時,日影西斜,後門槐樹上秋蟬的叫聲,使人格外感到天氣炎熱。

這時有個嘶啞的聲音大聲喊道:“老板娘!很久沒見了。”說著有人從後門走了過來。妙真答應一聲:“誰呀?”把木魚推到一旁,收起念珠,將待站起身來,那人已經從那邊拉開走廊的竹拉門不打招呼就走了進來。妙真吃驚地回頭一看,此人的年齡五十左右,眼圓鼻大,高顴骨厚嘴唇,掉了一顆板牙用滑石補的,皮膚黑紫猶如秋茄子,胡須半白好似老冬瓜,穿了件飛白花紋的棉布單褂,肩頭和腰部都被汗水浸濕了。已經是申時了,他把衣襟從一邊掖起來,好似故意給人家看看他那華麗的兜襠布,一看就不是個正經人,大大咧咧地闖進來,靠在門旁的柱子上,然後盤腿大坐地隨便拿起旁邊的團扇,解開領子“好熱!好熱!”地扇了起來。被扇動的胸毛如狗熊毛一般,連臂上所刺的字都像狗熊脖子底下的月牙毛。他用左手抓住搭在瘦削肩膀上的手巾,把下巴擡起來擦著下邊流淌的汗水。他就是當地有名的暴風舵九郎,沒有固定的住處,被這兒、那兒雇用,為人家使船,嗜好酗酒、賭博,是個不安分的歹徒。犬江屋船工不足時,曾雇他使過船,由於有他偷船上貨的耳聞,房八很生氣,大罵他一通,此後他就沒再來,今天突然到這來。妙真很討厭他,但卻未露聲色地說:“喲!從後門大搖大擺地進來,連個招呼都沒打,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久不上門的舵九郎啊!是哪陣風把你刮來的?”她這樣責怪他,而他卻毫不害羞地說:“別那樣使人討厭。沒錢是不去花街柳巷的。既不是風吹來,也不是浪漂來的。過去同夥的人忌妒我,說我的壞話,被大哥罵了一通,我沒法登門了。這些就別談了,過去我們都很熟,不能老是這樣不來往,其實我早就想來了。聽說大哥從上月去鐮倉至今未歸,嫂夫人去娘家沒回來,真有點兒不大明白。我琢磨大概有什麽緣故吧?雖然是有些替別人擔憂,但我反復地想,好像這也不是無中生有,我已略有耳聞,同時也看到了一點兒。近日來這裏有法師和武士出來進去的,替換著住一天或兩天,根據這些加以猜測,就證實了我的猜測沒有錯。但是明人不說暗話,這就要看交情了,想聽聽老板娘的回答。我既可幫助你,也會成為你的對頭。有人告訴我今天闔府的船工都出海了,那個客人也走了。因此,很對不起,親自登門來找你商量,怕被別人聽見,就從後門闖了進來。這只是個開場白,好戲還在後頭呢!靠近一點坐,還有話對你說,請到這裏來!”他嬉皮笑臉地敲著座席召喚她。從他的話裏已經流露出來,好似有什麽詭計。妙真把吃驚的心情鎮定一下,聽他這麽一說,就更不敢疏忽大意,說道:“你太費心了,對你的這番好意,我很高興。但是我家沒有什麽值得懷疑的。房八去鐮倉誰都知道。沼藺被打發去行德是因為她的媒人去秋逝世,今年聽說其遺孀又長期臥病,就讓她去看看。另外那兩個旅客原是古那屋的客人,但因與房八相識,便常來打聽房八是否回來了。路遠天黑,有時就住在這裏。”那人不等她說完就追根究底地說:“別瞞著我了,情況我已大體猜到。你雖然年過四十,但風韻猶存,姿色不減當年,九天神仙看到都會從雲彩裏掉下來。多年孀居枕邊寂寞,突然觸動春心,招來兩個情夫。一個不知是哪個廟裏的花和尚,另一個是不爭氣的瘦浪人。我這裏有證據,不容你否認。色迷心竅也會把自己的兒子殺了,這在從前的故事裏是常有的。可憐我大哥,被你殺害了吧?最使人可疑的是,在附近的岡山墳地,最近有埋死人的跡象。可是這裏連個貓狗都沒聽說死過。你說房八去鐮倉,沼藺回娘家。鐮倉離得較遠,但我每天去行德,無論古那屋還是媒人家都沒見到有你的兒媳婦。再說在那個墳地裏新埋的死人,哪怕不是大哥夫婦,也是偷偷埋的什麽人,是值得懷疑的。不僅如此,還有奇怪的事情呢。昨天聽人說,不久前古那屋因窩藏犯人犬冢之罪,其店主人文吾兵衛被捕。因其子小文吾取得犬冢的首級獻給滸我的來使,其父才被赦免。從那一天起,小文吾就不知到哪裏去了,至今未歸。另外我所熟識的鹽濱鹹四郎和孟六、均太等三人,這些日子去向不明,就更使人懷疑了。因此,在墳地所埋的,不是犬冢的屍體,就是你家的山林與犬田私自合謀,殺死鹹四郎等,將屍體埋在那裏,但因還是有點兒心虛,就暫時躲起來了。我猜想這三者必中其一。你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還是老老實實地說出來吧!那裏新葬的是誰?”被這樣一追問,妙真就像藏著的兔子怕老鷹一樣,心跳得厲害,再三鎮定心神,不露聲色地微笑說:“想不到你竟這樣胡猜亂想。就是畜生也是愛子的。即使我沉迷於色情,這樣的壞人也不能活到今天。雖然一個也沒猜對,但既被你這樣猜疑,也就不便隱瞞了。那個犬冢信乃被沼藺的哥哥捕獲是為了救他父親,並非早就有仇。殺死後想將其屍體埋葬了,可是在行德多有不便,想埋到這邊的墳地,房八不好推辭,就答應了。但是掩埋了一個素不相識的罪人的屍體,我能對人說來表示我的慈悲嗎?”她這樣編造了一套搪塞他。舵九郎拍著手樂得前仰後合地說:“猜到你會這樣說,把信乃也拉了進來,真是不打自招!你好好想想吧,犬田即使有菩薩心腸想把那個人的屍體埋了,也不會托付他妹夫,況且山林也絕不會答應,他自從在八幡的那次相撲敗了之後,就懷恨在心。由於那件事失和,六月二十二日黃昏,山林與犬田在刊崎相遇發生爭鬥之事誰不知道?你這樣說是自相矛盾,說明全是瞎話!從這一點猜想,一定是小文吾把這裏的大哥殺死後逃跑了。於是他父親文五兵衛悄悄用錢疏通,你就乖乖地將兒子的屍體人不知鬼不覺地埋葬了。因此把媳婦打發出去,你就從月初到月末,換著嫖客縱情地淫樂。裝模作樣地終日念佛,你騙不了我。事實勝過巧辯,把那個死人挖出來,給大家看看。”說罷,他站起來就要走。妙真拉住他的衣裳說:“且等等,我有話講。不管那座新墳埋的是誰,隨便挖人家墳墓是犯法的。你不主管這件事,就不要多管閑事了。”他回頭瞪著眼睛說:“即使不是管這個的,也不能看到這等傷天害理之事不管。告訴莊頭既得不到獎賞,也不頂酒喝,我可不幹那賠錢買賣。既入寶山焉能空手回去?是真是假同去岡山看個明白。你要知道,那你可就要倒黴了!可是話又說回來,我說出去也得不到什麽好處,那就看你的心眼兒如何了。方才已經說過,我既可以幫助你,也可能是你的對頭。你能夠背著別人往家裏拉野漢子,莫如招個入贅的丈夫。那個丈夫不是別人,不怕害羞就是在下。我年紀比你大十幾歲,雖然沒錢,但身子骨很結實,能使船,嘴巧會說話。雖然喝點酒,但喝足了就睡,不同別人吵架。脾氣好怕老婆,很有耐心。昨天在堤邊讓算卦的給我看看婚姻之事,他說我對老婆殷勤,是地天成泰的大吉之卦。我雖然身世不大好,但鄉裏有許多朋友,哪怕說是山林的養父,也沒人敢小瞧我。你要是立即改變主意,同意這個意見,偷偷埋在那裏的屍體,不管是誰,都絕不讓別人知道。我負責一輩子保護你。如果說個不字,你就會立即得到報應。報告莊頭,拉到國主那裏去,連奸夫都得一起入獄。何去何從,任你選擇,趕快說吧!真令人著急。”他拉著袖子糾纏,她躲也躲不開。他偌大的年紀也不知道羞恥,耍起流氓來,真是使人又氣又恨,不知如何是好?和他發作吧,又怕把事情弄糟了。於是她就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我不是怕那個墳地之事膽怯了。但是像我這樣不足道的人老花黃之人,被你這麽愛慕,我也總該考慮考慮才是。只怕男人不論老少都貪花好色。你一時沖動這麽一說,我怎能認為你是真心實意?不是日久天長看準了你沒有二心,往往是會後悔上當的。我從年輕時就不是那種水性楊花之人,孀居以後也不能背個淫亂之名。你怎麽認為那是你的事情,方才所說的純粹是冤枉好人。如果你不嫌棄我,請改日再來,現在不能立即答復你。”舵九郎聽了冷笑說:“你想拖一拖?這辦不到。無論你怎麽說,我也等不及了。答應還是不答應,一個是天堂,一個是地獄。是把死人挖出來,還是讓許多人免禍,是吉是兇就在你一句話了。不同意就說不同意好了,那就去墳地吧!”他又要站起來,妙真趕忙制止說:“你太性急了!”“那麽,你就答應了?”“這個……”“又這個什麽,你太使人著迷了,快到這邊來!”他伸手去拉,被她甩開了。她鉆過去想逃脫,他就在後邊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