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殮二箱良儔葬夫妻 浮一葉壯士送兩友

文明十年戊戌之夏,六月二十三日拂曉前,犬冢、犬飼二義士和丶大、照文等,送走犬田小文吾,回來把門關上,又回到原席落座。他們想先把屍體掩藏起來,就由哭著的妙真帶路,好歹從裏間找出兩個衣箱,很快將山林夫婦的屍體成殮,外面用草席包好,像貨物一樣裝上船。丶大法師和照文去海岸橋附近,悄悄把文五兵衛拴著的船劃到後門外的河溝裏。濃霧彌漫,無人知曉。另外孟六、鹹四郎等三個惡棍的屍體,由信乃和現八扛到後門外的河濱,腰間墜上塊石頭沉入水底。丶大也為他們祈禱冥福,當念到頓生菩提時,大家也動了憐憫之心,一同念佛。轉瞬間俱已辦理妥當,天尚陰暗,行動已可隨便,海岸橋邊的衛兵全都撤了。“趁此機會可以走了。”他們小聲說著,趕快解開已準備好的船的纜繩,妙真抱著大八親兵衛,信乃和現八也同箱子一齊上船,躲在船板下邊。

當下蜑崎照文以披蓑衣戴鬥笠的漁家打扮,悄悄將船劃出去。只有丶大一個人留下,站在河邊目送著,但彼此什麽也看不見。大概是皇天鑒憐義士節婦,霧越來越濃,咫尺間都模糊不清,即使帆太夫的瞭望哨兵不撤,也發現不了。航道上沒遇到阻礙,到了遙遠的海上,才霧斂日出。

照文劃船是不會迷路的,他原是安房人,水路比陸路熟悉,很快就看到了市川鄉。妙真用手指著說,那就是我們的家,船停靠在門前。不僅路上順利,犬江屋的船工們都已遠航,從昨夜起家裏一個人也沒有,看家的是個耳聾只能做飯的老媼,信乃和現八放心地同照文一齊上岸。妙真領路,將代替靈柩的衣箱擡進屋內,放在祖先龕旁邊。主客都難以抑制內心的悲痛,一齊嘆息。然而妙真是個心地堅強的人,她認為兒子不愧是義烈之士,沒有露出悲傷的樣子,打掃了裏邊的一間屋子,讓信乃和現八躲在那裏,然後她為照文準備茶飯,招待得很殷勤。她抽時間悄悄對著佛堂燒香獻花,祈禱兒子和媳婦的冥福,一心默默誦經。她想忘掉死去的,可是仿佛又看到了他們的面容,想起他們臨終所說的話,不禁又落下淚來。失去雙親的幼兒似乎毫無所知,並不知道想媽媽,來到外邊站在門前自己玩,鳩車竹馬地玩累了就睡。“看他睡著的模樣很像他父母,長得很壯實。今年才剛剛過去一半,現在正是中伏,只剩我孤身一人,比面對秋風還感到淒涼。”她自言自語地把孫子抱起來,孫子在夢中蒙眬地把小手伸過來,摸她那並無奶汁的乳房,太使人難過了!

那天黃昏,小文吾和丶大一同從行德趕來,妙真一眼看見,連忙讓到裏間。信乃、現八和照文等高興地與他們見面,詢問事情的經過和文五兵衛的安否。小文吾小聲說:“適才我趕路去莊頭家,霧很濃,敲門報告說將犬冢信乃的頭拿來了。過了一會兒,才把我叫進去。新織帆太夫從裏邊出來,親自訊問此事,他疑心很重,唯恐其中有詐。莊頭坐在我的旁邊,兵丁個個拿著捕棍,從左右將我圍住。那時我說,遵照您的指令,我昨日黃昏回到家中,果然有個旅客。他是個武士,身上似乎有刀傷,行動有些不便。我就打開您給我的畫像偷偷與他對照,從年紀、面貌到穿的衣服顏色,都絲毫不差。就是瞎子一摸都會認出來一定是信乃。我就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勸他喝酒,夜闌後鉆進臥室,一刀將他殺死,取下首級。在下交往很廣,連我都沒見過這個犬冢信乃,父親文五兵衛怎會認識他?既不認識就不能說是窩藏。他回答問話答得可疑,大概是老人沒經歷過這種事,聽錯了。作為恩賞,請您將父親放了吧!說著我就把首級拿過來包著遞上去,莊頭接過交付檢驗。這時新織帆太夫仔細看了看包著的衣服,又打開包著的首級,與畫像對照仔細觀看後,鼓掌感嘆了一陣兒,便滿臉堆笑地招呼我到身前說:‘小文吾你幹得漂亮。沒錯!這是信乃的首級,你獻上了他的頭顱,就免了文五兵衛之罪,讓他同你回家。我也不能拖延,要趕快回滸我稟報事情的經過,以免辱命之罪。趕快派人把衛兵撤回來!’然後對其他事情又做了安排,並囑咐了莊頭。這時霧散日升,帆太夫穿好行裝,帶著人頭就趕快領兵走了。家父被赦免,同我一起往家中走去,他不知道那是假的,對他被釋毫無喜色,怒氣沖沖地定是十分恨我,但在路上也沒法告訴他。這樣回到家中,丶大高僧迎接我們一同到耳房落座,這才將替換之事和房八的義烈,沼藺的喪生,以及由於血藥的奇效犬冢君的傷已經痊愈,大八親兵衛的珠子與痣之事,還有念玉、觀得兩位修驗道行者的本名和本意等等,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父親。丶大高僧也說了大家已冒著濃霧乘船去了市川。他仔細聽著,忽驚忽喜,既欽佩又嘆息,潸然淚下。老人很難過,他說:‘現在一切都沒用了。因此你同高僧趕快去市川,幫助妙真。今晚就要把房八和沼藺送出去埋葬了。然後你就把那兩位朋友悄悄用船送到大冢,我雖然也想一同去,但是女婢們還沒回來。即使她們回來,父子一同去也不放心家裏。而且看到靈柩,只會增加悲痛。在佛堂獻花、念經是適合老人做的。你就把其他事放下,趕快去吧!’我遵從老人的心意,洗刷了被血汙染的東西,就同高僧一起來了。”大家聽了簡要的情況,無不感嘆。信乃和現八祝賀文五兵衛平安無事,慰勞了歷盡艱辛的小文吾,又對山林夫婦之死表示無限哀悼。過了一會兒,妙真擦擦涕淚,向前湊身說:“犬田君,這樣說我兒子並未白死,很容易就把追捕的人騙了,他們在九泉之下也一定很高興。今天船工們都不在,正如令尊所說,如果今晚不把喪事辦了,會更不放心。”小文吾點頭道:“我也這樣想。犬冢兄的危難雖已解除,但是這裏離滸我很近,房八和沼藺之死且不可讓人知道。四鄰如有問的,就說沼藺因故去行德,房八有事去鐮倉。今晚恰好月光不太亮,就在亥時如此這般行事。”二人商量好後,發現丶大法師趁二人商量時走到裝屍體的衣箱旁邊,悄悄為房八夫婦祈禱冥福,在念佛之際初更已過,無行人往來,已到亥時。人們趕緊各自動手,裝房八和沼藺屍體的兩個衣箱由小文吾和現八背著,並帶著鎬頭。已經熟睡的大八親兵衛由信乃橫抱著,同去墓地。照文提著準備好的罩燈在前邊帶路。丶大是葬禮的主持僧,走在兩個衣箱之間。妙真將他們送出後門,佇立門旁,一邊悲痛難禁獨自落淚,一邊撚著念珠念佛。聲音嘶啞,雲暗星稀,實不堪忍受這變化無常的人世的永別悲苦。在酷暑六月中,唯有今晚卻感到略有寒意。提燈忽明忽暗,猶如飛螢,直到看不見了,她還在久久地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