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〇回 照文捧二書回歸東藩 兩侯聽眾議緩探京信

再說一休和尚名宗純,嗣法紫野大德寺的宗曇花叟。有出藍之才,擅長禪機悟法,世間有所記述,所以為人共知。或雲這位活佛是後小松天皇之庶子。因此倜儻不羈,不避權貴,高興時便漫遊朝野,普度眾生;興盡時則深居簡出,在屋中坐禪。不知已是幾許高齡,大概對教化世人已感厭倦,最近很少聽說他拄著禪杖出來。這一天不知哪陣風,突然前來東山將軍邸造訪。義政公素好閑雅,即使是至尊之人,也不肯屈請,可是對一休和尚的來訪十分高興,認為是難得的稀客,便立即請到靜室相見,親自為一休和尚添炭勸茶,閑談了一些時候,一休看了座右的那幅虎畫兒道:“這幅畫是近日風聞甚廣的金岡之筆吧?”聽他這樣問,義政公也一同看著畫說:“原來你已經都知道,我就無須細說了。日前跑來大鬧京城內外的妖虎就是它。我對這畫虎的來歷還有些懷疑。據說最初巨勢金岡畫這虎時,怕它跑出來,所以故意沒有點睛。金岡既然知道未來,怕它為害,為何當時不添上鐵鏈,將它緊緊鎖住?當時雖未點睛,倘若後人添上使它跑出來,金岡起初的用心,豈不是白費了嗎?我還想起初將這幅畫給了巽風的那個艷麗童子,他究竟是什麽人?有人說他是藥師十二神將中的第三位寅童子變化的;但也有說可能是狐狸變的,其說不一,沒有證據。倘若是那寅童子所變,又為何將此靈畫給了歹人巽風,而釀成後患?若是狐狸之所為,樵六等狙擊時,為何火槍竟擊不中它?我對這些事疑惑不解,望高僧指教以釋所惑。”一休聽了頷首道:“不僅主君有疑,世人也對此十分詫異。世間妖怪多半是狐狸所為,不然便是冤鬼作怪。然而真的妖怪有形無體,猶如所降之雨雪,突然出現,及至消逝時誰也不見其蹤。神鬼善用二氣,在天為日月星辰;在地則為行潦河海,七十二候、二十四氣循環往復則是天地的變化。氣候正常風調雨順乃天地之經;不順則為天地之變。在其不順之一方則五谷不收,瘟疫流行。其變化之大者都是人所招致,或為禎祥,或成妖孽。因此典籍中教導雲:國之將興必有禎祥,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它現於蓍龜,動於四體,如禍福將至,善者必先知之,不善者亦必先知之,故可以說至誠如神。佛經中所說的善惡輪回,因果報應之理亦與之相似。昔宋徽宗皇帝,能書善畫,琴棋詩文、各種雜技曲藝無所不能,只是治國無方。因此遠賢臣、親奸佞,甚至作為風流之事,收集名花奇石,從千裏之外運送來京,勞民傷財,不僅耗資億萬,而且因此外寇〔金兵〕 屢次犯境;賊民〔山東的宋江及方臘之類〕 四起。終於在宮中出了妖孽,黑眚夜夜出現,不少宮嬪觸之便死。最後招致亡國,父子同被擒至金國,成了魂遊夷狄之鬼,豈不是很可悲嗎?據說那黑眚形狀如牛,因為太黑看不清楚。今這無睛之畫虎,可與那宋朝的黑眚同日而語。恕貧僧冒昧直言,請靜心而聽。主君這些年不也是只好風流,為玩弄古董而疏於為民父母之國政嗎?因而發生應仁之亂,官庫之史傳、諸家之著述,皆焚於戰火,只字無存。您對典籍無存還不如損壞一個石碗那樣痛心,而更加奢侈無度,嗜茶好奇愛玩各種古物。為求得一物,雖萬錢萬萬錢也在所不惜。終於效仿先君鹿苑將軍〔義滿〕 ,為修造這銀閣,而搜刮盡民脂民膏,您注意到京師已荒蕪得如曠野荒郊了嗎?幸而當今的將軍〔義尚〕 賢明聖德,不願像您那樣驕奢淫逸,厲行節約,深切希望能夠撥亂克殘。但在久亂之後無力反正,諸侯不朝,權臣當道,仍然如故。對此您竟不以為恥,只知講究茶道,不顧重振朝綱,明諸侯之順逆,因此貧僧深感可怕。後世不論富貴之家,還是豪門子弟,不知或不想知義尚公之賢明儉樸,而一味向您效顰,不管是否喜好茶道,都以難得的古董為貴,說這是東山將軍之禦物、那是義政公的禦批等等,竟相爭奇好勝,不惜耗費錢財,甚至破產喪職,民叛國削。如此即使幸而沒有亡國,也必然被後世譏諷嘲笑。蓋品茶之道乃清貧閑雅之小聚,因陋就簡隨便品嘗,乃茶人之本意。怎能造起極其講究的高閣台榭,玩弄難得的古董,而將玩物喪志,當作是真正的閑雅之道呢?您以古今罕見的驕奢,收集了這麽多珍器奇石、花卉書畫,勞民傷財而猶不知足,多年來已引起了民怨神怒,所以變做那妖艷童子拿來這無睛的畫虎,是為了警世醒人,可是您竟不悟,反而對那個童子感到詫異,並指責那虎沒有點睛的用心。真是醉上加醉、迷上加迷,從這裏可以想到,一切眾生之眼,多如有眼無珠。因此雖看書亦不懂其義,可稱之為文盲。而更有甚者,有的人一文不識,甚或玉石不分,菽麥不辨,視而不見,指而不知,這些都是有眼不能用,如同有目無珠,豈止是這畫虎有目無睛呢?因此在佛經中般若與菩提同義。般若即有大智慧。智是自知;慧乃醒悟之意。另外在典籍〔荀子〕 中說,人而昏醉不悟,則如朦朧不見之乳狗。您是俗稱之好事者,喜好新奇。雖對珍品古物有鑒別的眼力,但看不見民憂,而只對無睛的畫虎感到奇怪,豈不是迷惑不明嗎?回想這畫虎由於人之點睛,使它忽然跑出來嚇唬人,細思之有與此相似之事。譬如素性奸佞而又有邪智者,或本是庸才,一知半解學了點漢學,略有見識,便趾高氣揚驕傲自大,自誇博學而欺騙世俗,沽名謀利,卻忽略了正心修身,成家行道的真學問,看不起世人卻不知自己已在魔界之中,甚至因作亂而受刑,或與眾爭而動武。這樣的蠢人留下惡名,不是可與無睛之虎因點睛而惹出那禍事同年而論嗎?造化小兒實在手段奧妙,並不徒興禎祥、徒起妖孽,俱事關勸懲,孰能知此深意?由是觀之,這虎究竟是否真是出自巨勢金岡之手,抑或是神佛之靈畫,人不得知,我亦不知。本不得知卻強做解釋,並想窮究其緣故,這不是糊塗嗎?蓋虎乃猛獸,然而無睛便不能傷人。有人天資原不甚佳,如不見不知道,倒也簡便。因此瞽者有時反而勝過有眼之人,他們之中有富戶、有學者,有不少興家立業者。目之有助於人否要看其人之行如何。您如一定想知那妖童的來歷,和畫無睛虎的用心,那就莫如反省一下您這些年的所作所為。”他拍著席子,也不怕當面頂撞,談論了一個時辰,義政公懵然似懂非懂,既怒且羞,默然半晌,熟思了一陣,覺得高僧的教導很有道理,是最好的告誡,便急忙息怒,對一休說:“實在感謝您的宏論明辯,若非老和尚如此告誡,誰敢這樣冒犯說得如此透徹。對我來說您就是佛門的比幹,從此不再玩弄那些珍寶古物,戒奢侈、尚節儉,以肥瘦民。然而如把這無睛之虎的畫軸留著,傳至後世又有好事者予以點睛,豈不又惹出禍來。該如此是好?”一休聽了笑笑說:“您如改志而合乎道,這虎自然就消滅不會再出來。然而您如見不到它的去向,似乎還會有所懷疑。這虎雖是筆下之墨跡,但已有形體。凡有形體者,聽到佛法無不能成佛。那麽就超度它一下吧。”他說著立即拿起拂塵,徐徐起身面對那畫中之虎,念誦偈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