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犬傳》第九輯 下帙下乙編中套序

作者總自評

稗官野史之言,捕風捉影,虛構無稽,於世人有何裨益?不過聊解春日慵倦,權慰秋夕寂寥而已。是以漢土有《齊諧》、《導苑》二書;我朝有《浦島子傳》與《續浦島子傳》。皆可謂和漢小說之鼻祖而戲墨之濫觴也。茲後益踵事增華,有《宇津保物語》、《源氏物語》之作,如五色春花,絢麗多彩;有《水滸傳》、《西遊記》之文,奇巧絕妙,句句錦繡:實乃稗史之大筆,和文之師表。舉其不足者,則《源氏物語》太耽於淫戀而不諳勸懲;《水滸傳》則勸懲過於隱晦,致今無善悟之者,徒觀其表不過是強人之俠義,甚為可惜。大抵知與不知,熟讀與未熟讀者,均謂其書不過舞文弄墨耳。如余之曲學者流東施效顰,舐糟拈垢者,和漢古今又有幾人?大凡有其才而能脫胎換骨,寫出傑作者,頗為罕見;既不脫胎亦不換骨,囫圇吞棗似是而非者,反接踵而繼,至今不衰。蓋因其筆之遠祖,世代相傳,稗史小說乃難登大雅之作歟?昔之文人才子作稗史小說,必借用古人之姓名,而又故異其事。譬如《源氏物語》之光源氏、《竹取物語》之赫夜公主〔昔日稱赫夜公主之美人有三人,詳見於余之《玄同放言》〕 、《水滸傳》之宋江等三十六人與夫晁蓋、高俅等及《西遊記》之三藏法師諸人,不必一一列舉。如其人物不足之際,則懸思虛構,以無中生有之人補充之。《水滸傳》中之地煞星七十二人,《西遊記》中之孫悟空、豬悟能、沙悟凈以及其他眾魔王,實不遑枚舉。

更思之,稗史特不詳其歲月,亦是作者之用心,以示與正史之不同。此可驗諸本傳北條長氏之事見之。長氏起於伊豆,彼將小田原之大森實賴驅逐而占據其城,乃明應三年之事,距本傳所雲之文明十五年晚十二年。然本傳中作為當時之事。更何況安房裏見氏與山內、扇谷兩管領交兵,並無其事,此類尚多。本傳與正史或相符或虛構之處,都書明年號,雖似有違本意,然皆欲令看官於其事略具歲月先後而為之。然頗有拘執之人不解此乃虛實間之遊戲,謂之誣世惑俗,未免迂腐之甚。毛鶴山評《琵琶記》傳奇中之蔡邕,謂其既為後漢之蔡邕,又非後漢之蔡邕,自是另外之人。此足以解婦孺之疑,堪為灼見。豈僅如《琵琶記》中之蔡邕,他如《西廂記》中鶯鶯之類人物,傳奇中甚多。借用古人之姓名者,自此間能樂之後,還有歌舞伎與凈琉璃之話本等,看官孰可遽謂其真哉?明之謝肇淛雲,今人讀稗史小說,見其年代事實與正史不符便有議論者,豈如經讀正史?其所以言過其實,特為取悅閭巷小兒,固不足為士君子道。斯乃至理名言。

然近《雄飛錄》之作者,於其書中指責本傳事實與年代不符,因大肆誹謗。余以為此實乃愚蠢之舉,本不足掛齒,故當時未事辯解。如今順筆聊論數言。如上所述,本傳中之裏見父子與八犬士等善士,既是昔日之裏見氏而又非昔日之裏見氏;既是昔日所有之八犬士,而又非昔日所有之八犬士。且本傳之歲月,既是昔日之歲月,又非昔日之歲月。不言而喻乃虛構之言。畢竟是專為娛樂,於世毫無裨益。然此毫無裨益之虛構,實耗費心力,不知花費幾許春秋,竟不知老之將至。本傳計一百七十回,余朝夕執筆孜孜不倦,冥思苦想反復再三,方衍成此部長篇小說,實愚之極矣。雖是愚人愚事,然欲以此勸善懲惡,俾之能教育彼等愚執之婦孺翁媼,而作其渡卻迷津之善筏,故爾動筆戲墨。余少壯之時即事此任,厥未讀六史、九經、女教、女訓,夢中亦不知聖賢教誨之貴媛,因愛讀余之小說,年長日久也稍懂仁義八行等為人之道,與夫辨別不義隱匿所以滅亡之理,甚者能教導鄰裏之女子。余聞知此等可喜之事,稍可自慰寸心。諺語有雲: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但為此輩,亦須反復教誨之耳。

大凡稗史小說借古人姓名者,如上所述,萬不可把孝子賢孫、忠臣節婦誣為惡人。將其善惡顛倒,縱然新奇,然於勸懲則甚為有害。譬如本傳中之金碗八郎孝吉,為故君報仇後不仕二君而自殺,乃義烈之士。又山林房八殺身成仁,乃俠義之良民。雖皆為無中生有之人,然余亦不能將其改做弑惡盜竊之無惡大憝。稗史傳奇之些許可看處即在於勸懲。勸懲失正徒致誨淫導欲。故縱有善人不幸被惡人狠毒殺害,死後遺羞之事,書中亦應避免,因其有礙勸懲也。故余以為,和漢古今有具真才實學之才子,有尚未聞其道之才子,雖則均為才子,然不學且不知君子之大道者,則難以正其勸懲矣。

余觀唐山之傑出稗史作家,無不為飽具真才實學,深明君子之道者。然其稗史中或有淫亂猥褻之段落。讀而不知者,以為作者為順應時尚而寫這般醜事。豈不知,其淫亂者,都是殘忍兇惡之男女,而無善人與焉。譬如《水滸傳》中寫武大郎之妻潘金蓮與西門慶通奸之醜惡,及楊雄之妻潘巧雲與裴如海通奸之汙穢。此潘金蓮、潘巧雲、西門慶、裴如海等,俱是狠毒殘酷、死罪難容,猶如獍鸮虎狼般之大惡人。彼奸夫淫婦耽溺於不義之淫欲中,看官看後豈能慕之哉?此乃與勸懲有關,可猜到作者懲戒奸淫之隱晦用心。自此以後,以《平山冷燕》為師,寫才子佳人之奇遇者,近日在外來小說中頗多,如《好逑傳》、《柳鶯囀》(1) 等等不勝枚舉。內容十分相似,雖然是追逐時尚,但所寫都是真情,並無淫亂猥褻之筆。見本傳中信乃與濱路之愛情便可知之。於寫愛情之際,須別出好人與壞人之差,另如本傳所寫籠山緣連與船蟲以及竹林巽與於兔子之情事,均如《水滸傳》中寫潘金蓮與西門慶等之心境一般,欲以之懲戒邪淫。更何況在《美少年錄》中之陶朱之助,看官如認為其中寫彼荒淫之甚不似余之筆法,此乃未解余之本意。那朱之助自年少即羨慕淫亂之事,後成為陶晴賢,乃弑君之大惡人。看官豈有欲效其尤者哉?此亦應視為有關勸懲之理。如彼等寫貴公子與豪門閨秀,或市井男女間互相私通,野合淫樂之癡情者,實為誨淫導欲,乃余之所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