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裏堡(第3/16頁)

感謝上帝沒有下雨,否則滴答的雨水和淋濕的草木散發出的香氣會掩蓋動物的聲響和體味。長期的野外生活把他的嗅覺磨煉得敏銳異常,幾乎到了折磨人的地步,有時候踏進家門撲面而來的強烈氣味會險些把他熏倒。

他沒有聞到那頭雄鹿身上的麝香味,因為距離有點兒遠。但那頭鹿顯然聞到了他,而一瞬間微小的驚跳引起的窸窣聲被獵人聽見,露了餡兒。飛速飄動的雲層下有黑影在周圍的山坡上泛著漣漪,這時候那頭鹿一定動也不動地隱藏其中。

聽覺指引著他非常慢地轉向雄鹿的位置,他手握長弓,箭在弦上,一旦雄鹿想逃,他便可能有機會下手。

對,就在那兒!看見鹿角時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就在那金雀花叢之中,尖尖的黑色鹿角清晰而醒目。他穩住自己,深吸一口氣,向前邁了一步。

野鹿突然躍起的聲響總是大得足以震懾獵人。不過這個獵人有備而來。他既沒有退卻,也沒有追擊,只是堅守住陣地,目光順著箭身方向追蹤著跳躍的鹿身伺機發射。最終,強勁有力的一擊把弦生疼地彈到手腕上。

一箭中的,射中的是肩胛之後。太幸運了,他都懷疑自己有沒有能力追趕一頭成年的雄鹿。獵物倒在金雀花叢背後的一塊空地上,四條腿像樹枝一般僵硬地挺著,跟所有垂死的有蹄類動物一樣,異乎尋常地無助。秋日的滿月照在它光滑的眼睛上,平日黑暗裏溫柔的凝視看不見了,空洞的銀光之下隱藏著死亡之謎。

他從腰帶裏抽出匕首跪在雄鹿身旁,匆忙地念完了弑鹿禱詞。那是伊恩的父親,老約翰·默裏教他的。他記得自己的父親聽了,在一邊輕輕地撇了撇嘴,於是他揣測這段禱詞也許並不是念給他們星期天在教堂敬拜的同一位天主。可是他父親什麽都沒說,他便輕聲重復了禱詞,緊張而激動的心情讓他幾乎不記得說了什麽,只覺得老約翰的手穩穩地按在他的手上,第一次將刀刃刺入鹿身的皮毛與熱血之中。

如今技藝熟練的他很有把握地將黏黏的鹿嘴向上一推,用另一只手切開了獵物的喉嚨。

血熱乎乎地傾瀉到刀和手上,噴射了兩三下,然後緩緩地流淌出來。喉頭的大血管一經切斷,鹿身的鮮血便會這樣慢慢地流淌幹凈。要不是饑餓、暈眩和這清冷的夜裏醉人的氣息,他也許會停下思考一番,但是今晚他沒有。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捧起流動的血送入口中。

月光照在他攏成杯狀的手上,血看著是黑色的,不停地滴漏下來,仿佛他喝下的並不是鹿血,而是那頭生靈的精髓。他覺得那血鹹鹹的,帶有銀子的味道,溫暖如同自己的體溫。吞咽時沒有一絲或熱或冷的不適,只有口中濃郁的味覺,加上令人目眩的溫熱的金屬氣息。感應到食物近在咫尺,他的胃突然一抽緊,咕咕叫了起來。

他閉上眼睛呼吸著,濕冷的空氣又吹了回來,在雄鹿屍骨的熱氣和自己的知覺之間回轉。吞下了最後一口,他用手背擦了擦臉,又把手在草地上擦拭幹凈,繼而開始幹手頭的活兒。

癱軟的死鹿骨架搬起來很重,而接下來要處理的則是內臟。他在鹿腿之間切開了長長的口子,既需要力量,又需要微妙的控制,那樣才能不刺破包裹五臟六腑的囊膜。接著,他伸手探入鹿身溫熱而濕滑的內部,用力把內臟包拉了出來,手中的黏液反射著月色的寒光。一上一下兩刀之後,內臟幹凈地滑出骨架,他猶如用了巫術一般,成功地把一頭鹿變為鹿肉。

這頭雄鹿個子不大,但鹿角上已經有了分叉。幸運的是,與其走開去尋找搬運的幫手,不如把骨架留下任由狐狸或獾貆擺布,這回他正好可以獨自一人把它搬走。他將一側的肩膀鉆到一條鹿腿之下,緩緩站起身,努力哼哼著把重負挪到背上一個穩固的位置。

他緩慢而笨拙地移步下山,月光把他駝背的身影投射到一塊大石頭上,看上去怪誕而神奇。鹿角在肩頭上下起伏著,他的側影變成了一個長著角的男人。幻想令他打起寒戰,他想到那巫師魔宴故事裏的場面,想到那角神出現,飲盡了供奉牲禮上山羊與公雞的鮮血的情景。

他有點兒反胃,更有點頭暈。想著自己被撕扯在白天與黑夜之間,他越來越無所適從。白天的他是純粹理智的生物,為了逃離潮濕而令人動彈不得的禁錮之地,他把自己嚴格地制約在沉思冥想之中,去書頁裏尋求庇護。而一旦月亮升起,理智消散殆盡的他則立刻屈從於直覺,如野獸般鉆出巢穴,踏入清新的空氣,在星光下的黑暗山野奔跑狩獵,在饑餓的驅使下獨飲鮮血與月色,一醉方休。

他注視著地面,一步一步地走著,敏銳的夜視力令他即使在重負之下仍能立穩腳跟。背脊上癱軟的雄鹿在漸漸變涼,直直的柔軟的皮毛擦著他脖子背後,微風中他自己的汗水也在變涼,恍惚之間,他感覺與自己的獵物正在走向同樣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