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無法重歸故裏(第6/19頁)

“我是沒是把你吵得沒法兒睡了?對不起,我只是在回憶早晨的手術。”

“我知道,”他幹巴巴地說,“我能看出來,只要瞧見你目光呆滯、張著嘴巴的樣子。”

“對不起,”我重復道,模仿著他的語氣,“我思考的時候就不能為我的面部表情負責了。”

“但思考有什麽用?”他問,一邊把書簽夾進書裏,“你已經做了你能做的一切——現在再擔心也不會改變……唉,好了,”他不耐煩地聳聳肩,合上了書,“我早就都說過了。”

“是的。”我簡短地說。

我上了床,有點兒發抖,於是把睡衣在腿邊好好地裹緊了。弗蘭克自動地朝我這邊挪過來,而我則鉆到他身邊的床單底下,兩人擠在一起用共同的熱量來與寒冷抗衡。

“哦,等等,我得把電話移過來。”我掀開被子,又爬了出去,把弗蘭克一邊的電話移到床的這一邊來。每晚他喜歡早早地坐到床上,趁我讀書或是寫手術筆記的時候,打電話與學生和同事聊天。但他討厭被醫院裏深夜打來找我的電話吵醒,討厭到我不得不安排讓醫院只在絕對緊急的情況下打電話找我,或者是在我特別指示他們向我通報特殊病人的進展的時候。今晚我留了特別指示,關於一台復雜的腸切除術。假如有任何情況,我就得立刻回醫院。

我關了燈又一次爬上床的時候,弗蘭克咕噥了一聲,但過了一會兒又翻身轉向了我,把一條胳膊甩到我的肚子上。我側轉身,靠著他弓起了身子,隨著冰冷的腳指頭漸漸解凍,慢慢地放松了下來。

我把手術的細節在腦海裏回放了一遍,手術室裏的冷氣,以及戴著手套的手指剛剛滑入病人溫熱的腹腔時那種忐忑的感覺,讓我的雙腳又感到了一股寒意。那病態的腸道像毒蛇一般蜷曲著,腸壁上映出紫色瘀血的斑痕,細小的穿孔裏滲出亮紅色的鮮血。

“我在想……”弗蘭克的聲音從背後的黑暗中傳來,非常漫不經心。

“嗯?”我依然專注在手術的情景中,但努力把自己拉回現實,“想什麽?”

“我的休假,”大學裏安排的學術休假從下個月開始,他一直計劃著先在美國東北部做一系列的短途旅行,搜集一些素材,然後到英國待上六個月,再回到波士頓花最後的三個月時間完成他的寫作。

“我在想要不直接去英國算了。”他小心地說。

“這樣,也是哦!就是天氣會很糟糕,但如果你準備把大部分時間泡在圖書館的話……”

“我想把布麗安娜帶上。”

我驚呆了,房間裏所有的寒氣一時間凝結成我肚裏的一團猜疑。

“她現在不能走啊,只有一個學期就要畢業了。你總能等到暑假吧?那時我們就能一起去跟你碰頭了呀?我已經申請了長假,也許……”

“我現在就走。不回來了。也不帶你。”

我抽身坐起來,打開了台燈。弗蘭克面對著我躺在那兒,眨著眼睛,亂蓬蓬的一頭黑發。那頭黑發在兩側的鬢角處已變為銀灰色,這讓他顯得頗為與眾不同,似乎也在他那些善感的女學生中很有一番令人擔憂的效果。我驚奇地發現自己非常沉著。

“為什麽是現在,這麽突然?最近的那個姑娘給你施加壓力了,是不是?”

他眼中閃過的驚恐那麽清晰,幾乎讓人覺得滑稽。我笑了,明顯缺乏幽默。

“你真的以為我不知道?天哪,弗蘭克!你是個多麽……糊塗的男人!”

他從床上坐起來,緊繃著他的下頜:“我以為我一直非常謹慎。”

“很可能你確實如此,”我譏諷地說,“我數到過六個,在最近十年裏——如果真實數字是一打左右,那麽你真的是個謹慎的典範了。”

他的臉上很少會流露出強烈的情緒,但此時他嘴邊顯出的蒼白告訴我他真的非常氣憤。

“這次這個一定很特別啊,”我說著,佯裝隨意地叉起雙臂靠到床頭板上,“可即便如此——為什麽這就要急著去英國?為什麽還要帶上布麗?”

“她可以去寄宿學校完成最後一學期的學業,”他簡單地說,“算是個全新的經歷。”

“這可不是她想要的那種,我猜,”我說道,“她不會想離開她的朋友,尤其是畢業前夕。而且絕對不會想去一所英國寄宿學校!”想到這兒我哆嗦了一下。我曾差一丁點兒被囚禁到這樣的一所學校裏,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醫院餐廳裏的氣味時不時會引發我對它的記憶,伴之以一波波惶恐的無助感,就像蘭姆叔叔帶我去參觀那個地方時我感受到的一模一樣。

“一點兒約束對任何人都有利無弊,”弗蘭克說。他的火氣漸消,但臉上的線條仍舊緊繃著。“興許對當時的你會很有益處。”他擺擺手,放棄了那個話題,“算了。不過我還是決定永久性地回到英國。劍橋答應給我一個挺好的職位,我也決定接受了。你是肯定不會離開醫院的。但我不準備扔下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