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丁堡

A.馬爾科姆,印刷商

我第一個清醒的念頭是:“下著雨呢。這裏一定是蘇格蘭。”我第二個念頭是,那第一個念頭毫無幫助,因為此時腦海中攪拌著的一幅幅隨機的畫面正在相互碰撞,引發著每一個神經突觸上一起又一起毫無關聯的微型爆炸。

我吃力地睜開一只眼睛。眼皮被粘住了,整個臉感覺冰涼而浮腫著,仿佛我是一具被掩埋了的死屍。這麽想著我恍惚打了個冷戰,這個微小的動作提醒了我,我全身正包裹著濕透的布料。

雨毫無疑問地下著——聲音像是輕快而穩健的鼓點,綠色的沼地上升騰起一層薄薄的雨霧。我坐起身,像一頭河馬從沼澤裏探出頭來,然後立刻又朝後倒了下去。

我眨了眨眼又馬上閉上,任由雨水從天而降。細微的意識開始漸漸恢復——我記起了自己是誰,也記起了身在何處。布麗!她的臉突然闖入了記憶之中,好似一記重拳正中下懷,我頓時大聲喘息起來。失卻的畫面裂痕斑斑地呈現在眼前,分離的撕扯又開始強拉住我,仿佛石陣通道裏的混沌世界又開始回旋在我周身。

詹米!對了,那是我始終緊抓不放的支柱,是我固守理智的唯一秉持。我慢慢地開始深呼吸,把雙手合攏在狂跳不已的心口,努力召喚詹米降臨到我眼前。一瞬間,我以為自己失去了他,但他終於出現了,清晰而鮮明地浮現在我意識的雙眼之前。

我又一次掙紮著坐起身,成功地張開雙手支撐住了自己。是的,這裏確實是蘇格蘭,幾乎不可能是別的地方,可它又是曾經的蘇格蘭,至少我希望它是。無論如何,這不是我離開時的蘇格蘭。周圍樹木的形態完全變了,近旁山坡下有一片楓樹苗,我上山的時候它們顯然不在那兒——那又是什麽時候?今天早晨?還是兩天以前?

從我踏入石陣到現在有多久了,我不知道;我在石陣腳下的山坡上昏迷了多久,我也不知道。根據身上衣物的透濕程度,那應該是很長的一段時間。雨水已經淋透了我的每寸肌膚,冰冷的小溪正順著體側在衣裙之下汩汩地往下流淌。

一側麻木的臉頰開始刺痛,我用手捂住了它,感到皮膚上刻著一片坑坑窪窪的斑紋。低頭一看,草地上落滿了花楸樹的莓果,有紅有黑地閃著光澤。多麽巧合,我心想,隱約覺得煞是有趣。我跌倒在一棵花楸樹下——而花楸正是高地人用來祛除巫術和魔法的寶物。

緊抓著那棵花楸光潔的樹幹,我用力把自己拉了起來,一邊扶著樹幹穩住自己,一邊朝東北方向望去。雨幕籠罩的地平線是一片模糊不清的灰色,但我知道因弗內斯就在那個方向。若有現代的公路,應是不消一個小時的車程。

道路是著實存在的。沿著山腳我可以分辨出一條粗糙的路徑,輪廓依稀,在泛著水光的綠色沼澤植物的邊界上形成一條銀光閃閃的深色線條。然而,四十多英裏的徒步旅程,同那天驅車前來的感覺一定相差甚遠。

站了一會兒我覺得好些了,四肢的無力感同意識裏的混亂與崩潰一起,在慢慢退卻。此番穿越與我預想的一樣艱險,或許更糟。瞬時間我又感到頭頂兇神惡煞的巨石,一個冷戰,寒意刺痛了肌膚。

然而,畢竟我還活著。活著,並且有一種小小的確信,猶如一輪微型的紅日埋藏在胸中。他就在這裏。如今我知道他一定在,而這個意識在我投身巨石的一刻之前尚未成形。那是本著信念的放膽一跳,仿佛對詹米的思念是我朝那洶湧的洪流裏投下的一條救生的繩索——最終,當那繩索在我掌心一緊,我便自由了。

此時,波濤把又濕又冷的我傷痕累累地沖上巖石林立的岸邊,但我終於到了!到了這個陌生國度,而我要找的男人就在這裏。憂傷與恐懼的回憶開始消退,我意識到我的骰子已經擲出,落子無悔,返程幾乎是必死無疑。意識到我可以在此地留存下來,猶豫和惶恐開始被一種異常的平靜取代,幾乎有點歡欣鼓舞。不能回頭的時候,除了出發別無選擇——出發去找他。

後悔自己沒想到讓裁縫在鬥篷的面料與襯裏之間加上防水層,我一邊咒罵著自己的粗心,一邊把濕透的衣服裹得更緊了一些。即便是濕的羊毛也有一些保暖作用,如果我走動起來會更暖和。我很快地拍了拍衣裙,放心地發現那包三明治也隨我安全著陸了。很好,空著肚子走四十裏路實在讓人有點望而生畏。

運氣好的話,我都不需要走那麽遠,我可能找到一個村子或一戶人家,並幸運地買到一匹馬。不然的話,我也有所準備。我的計劃是趕到因弗內斯,不管以什麽方便的途徑,之後再乘坐公共馬車去愛丁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