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西裏爾

酷暑之後必是嚴寒。

這一年自從8月之後就沒再下過雨,田地完全幹裂,本就寥寥無幾的小麥收成更差了。人民沒有面包吃,怨聲載道,叫苦連天。隨後凜冬降臨,整座巴黎城都被凍住了。塞納河水結了冰,建築完全被冰雪覆蓋,大路上足足堆了四英寸的雪,沒有一丁點兒化開的意思。行人和馬車都不好走,有錢人家甚至雇了雪橇出行。

費森伯爵就是在這個時候返回了法國。

近年來瑞典國王古斯塔夫三世不停地給他委派外交任務,他在好幾個國家跑來跑去,忙得不可開交,最終好不容易得以返回巴黎,還遇到了這種壞天氣。費森裹著幾層厚厚的毛毯坐在燒得正旺的壁爐旁邊,一邊嘟嘟囔囔地抱怨,一邊用凍得發僵的手指給“約瑟芬”寫信。

寒冷讓他原本優美挺拔的字跡扭曲變形,費森皺著眉頭把寫了一半的信紙揉成一團扔進壁爐燒掉,然後又鋪開了一張空白的信紙。

沒過多久,腳步聲從走廊上響起,大使館的一個男仆出現在門口。

費森揮手制止了對方,他正寫在興頭上,滿腔愛意與熱情突然被對方打斷,他提著筆,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下一句打算寫什麽。就這麽猶豫了老半天,筆尖上一大滴墨水灑在信紙上,模糊了剛剛才寫好的一個段落。

費森怒氣沖沖地扔下筆,把弄汙的信紙再次團起來扔進壁爐,轉頭問道,“什麽事?”

“有客求見,大人。”

“難道大使先生就沒在家嗎?”

“是您的客人。”男仆擡眼看了下主人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開口。

費森皺起了眉頭。他這才回到巴黎沒多久,連凡爾賽都沒來得及拜訪,怎麽會有人特地來拜訪他?他轉頭看了一眼蒙著呵氣的窗玻璃,外面灰蒙蒙的天色已經發暗,巴黎的夜晚比白天更冷。這種要人命的鬼天氣又有誰會出門?

“是什麽人?”他問道。

“羅莎小姐和一位男伴。”

這倆家夥,竟然這麽快就得到風聲啦?費森撇撇嘴,但自己這一次離開法國兩年多,朋友的不請自來畢竟令他喜不自勝。

眼看壁爐裏的信紙已快燒完,費森大致收拾了一下面前的書桌,看上面沒有任何與“凡爾賽”有關的字樣,然後站起身喜滋滋地走去迎接他的老朋友。

只是他沒有料到,羅莎身邊的這位“男伴”卻並不是加米爾。其實他若仔細想想,大使館的家仆怎麽會不認得大名鼎鼎的達圖瓦子爵?費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著面前這個蒼白瘦削的少年,努力在記憶裏搜尋對方完全陌生的面孔。

“這位是……”

“我弟弟西裏爾。”羅莎上前一步,開門見山地說,“我需要你的幫助。”

書房裏,男仆點上燈,費森招呼兩位凍得發抖的客人在壁爐邊落座。

“你,需要我的幫助?”費森眨眨眼睛,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羅莎極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西裏爾來巴黎看望我。”她說,“正巧皇家藝術學院的沙龍畫展開幕,他希望可以有機會見識一下他一直所敬仰的學院派畫家們。”

“所以?”費森挑起眉毛。

“希望你可以帶他去預展,神通廣大的伯爵大人。”

“噢。”

“你答應了?”羅莎充滿希望地問。

“先告訴我一件事。”費森突然湊上前,神秘地壓低了聲音,“你和加米爾分手啦?”

羅莎的臉色立刻變了,她站起身。

西裏爾也站了起來。他瞪了費森一眼,拉住羅莎的手:“對不起,姐姐。”

“好啦好啦,算我什麽也沒說。”費森連忙安撫對方,伸伸舌頭做了個鬼臉,“展覽什麽時候開幕?”

“下個月10號。”羅莎冷著臉回答。

“屆時在皇家藝術學院門口等我,我帶你們進去。”

“我姐姐也可以去嗎?”西裏爾年輕的臉上登時露出了喜色,他睜大了眼睛,“皇家預展當晚不是有限定人數嗎?”

“包在我身上。”費森拍拍胸脯。他瞟了一眼羅莎,“不過我可不確定你姐姐會對畫展有任何興趣。”

他說對了。半個月之後的那個傍晚,費森果然如約帶姐弟二人進入沙龍展廳,但是羅莎感覺無聊透了。她可以給西裏爾做模特,全力支持他這半年來在巴黎的生活,但她自己卻真的無法受到感染。她來自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巴黎上層社會所一貫熱衷的藝術生活,對她來說仿若天方夜譚。

其實費森自己也頗覺無聊。他本以為向來熱愛繪畫與音樂的“約瑟芬”會移駕這次展覽,但“項鏈事件”之後,瑪麗逐漸失去了民心,巴黎的動亂愈發頻繁,王室一家已經很久沒有出席過任何公眾活動了。

真正興奮的是西裏爾。他既不是參展畫家,也不是受邀前來的品鑒者,卻為了這次活動特地打扮了一番,身上一套嶄新的禮服,頭上戴了假發又抹了發蠟,整個人就像姍姍來遲的春天一樣明媚清新。西裏爾看上去完全一派巴黎城中富貴公子的模樣,轉眼就把羅莎和費森丟在一旁,自己毫無違和感地混入了觀展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