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花亂 第4章

“好歹吃一口,你要是餓死了,我真的會心疼的。”小閑蹲在敖謹身旁,言辭懇切。

風有些大,船有些晃,敖謹臉色慘綠伏在船舷,肩膀陣陣抽動。

裏亞生平最恨別人糟踐她的手藝,劈手把碗奪去,二話沒說倒進海裏:

“反正都要吐掉,不如直接拿去喂魚!”

“哎喲,餓壞了怎麽交貨嘛!”小閑拍著船舷叫嚷。

“長得跟個娘們似的,還暈船,沒搞錯吧?”紅發青年狐疑道。

“應該沒錯,淳國派了一萬個高手來追殺。”小閑將吃剩的果核丟向那個紅色的腦袋,“大陸,你要是再遲一天,就只能趕上給我們收屍了。”

“來時遇到好幾撥海賊,耽誤了行程。”

“呸,我連只烏賊也沒見著。”

“怕被打劫,看見旗幟都繞道了。”

陸珩得意地指著桅杆,一幅歪歪扭扭的“顧”字迎風招展。

“咦!幹嗎寫我!”

“顧少惡名遠播,虱子多了不怕咬。”

陸珩在甲板上翻了幾滾,躲開小閑的拳頭,卻被裏亞當胸踩住。

“瞧你把船糟蹋的,進了一趟鯊魚肚子麽?”

“有咱們快手裏亞在,兩天工夫就修好了嘛。”

“呸!造這艘船花了我整整兩年!”

“戰船就跟男人一樣,生來就是要上戰場的啊!”

陸珩慷慨陳詞,熱血非常,卻只招來更多的蹂躪。敖謹聽著三人扭打嬉鬧的歡聲,內心驚詫不已。

這樣復雜的六桅樓船,即使擱在泉明的造船廠,能工巧匠輪番上陣,也需要三五年才能下水。

何況還是條戰船。

他忍住眩暈辨識了一眼方向。船頭向南,去往宛州。

宛州。顧氏。

這幾個人,到底什麽來頭?

小閑攀在前桅上張望,遠方終於出現陸地的影子。萬頃碧波托出一弧海平線,如同巧手女子剪出來的花樣,正是宛州典型的勾檐民居。

“鄉親們!我顧小閑又回來了!”

“給我下來!”裏亞在甲板上怒吼,“高興個屁,鄉親們都巴望你永遠也別回來!”

小閑摸摸鼻子,順著桅杆溜了下來。他的風評有這麽差麽?

如果你在淮安城最熱鬧的茶樓裏問這麽一嗓子,恐怕有九成的人會忙不叠地點頭。

在淮安百姓的風評中,顧小閑就是戲文中所塑造的惡少典範,一個專橫跋扈、喜怒無常的臭有錢人。

風評這玩意好比貴族小姐的畫像,雖然免不了誇張的嫌疑,但總會有一定的事實依據。例如他確實很有錢。

在淮安這種繁華鄉,有錢人並不稀罕。路邊任何一個行跡潦倒的流民或許都曾腰纏萬貫。逢年過節,出門買菜的廚娘也能穿出一身白水城的織錦衣裳。淮安城的富貴是沉澱在骨血中的,舉手投足都是紙醉金迷。然而在這樣一個亂世裏,即使平國公本人也不敢把日子過得如顧小閑這般鋪張。沒有人知道他的滾滾財源從何而來,或許在亂世中,旁門左道永遠比正經從商更容易發達。

顧府依山傍水,氣勢雄渾。園中多為合抱的青裳樹,陽光被羽毛般繁密的枝葉絞碎,落到人臉上只剩金粉,全然照不進庭院的深幽處。敖謹一路行來,至少數出大小院落百間,多數隱於叢蔭,看不清究竟什麽人出入其中。

“接下來?”

敖謹一身冷厲,與華麗雅致的居室顯得格格不入。

“隨你高興,就當是在自己家。”

顧小閑忽閃著雙眼,怎麽看怎麽可疑。

“我連閣下身份尚且不知。”

“鄙人顧小閑,受人所托將你從監牢救出。你不用在意我是誰,就當多個酒肉朋友,本人在吃喝玩樂方面還是很有造詣的。”

“……受何人所托?”

“大約是你的故人,不然人家那麽舍得花錢買你。”小閑將折扇一合,拍在手心笑道,“要不就是你的債主。那你一定欠這人許多錢,做牛做馬,一輩子都還不起。”

“我想會會這位故人。”

“別急,人還在路上,你不如先安頓下來,隨我一同賞玩淮安城的美景佳人——”

時值仲春,順著小閑手中折扇指的方向,淮安城繁花似錦,盡數映在看花人清亮的眼瞳中。

這一賞玩就是十好幾天。

人說“少不入宛”,淮安確實是個消磨意志的溫柔鄉。敖謹一直沒再找機會離去,卻是另有原因。

小閑姓顧。

他要找的人,也姓顧。

平臨君,顧西園。在很久之前,這個名字對他而言沒有太多含義,只知是個聲名煊赫的世家公子。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來自天啟的飛鴿傳書,認出了哥哥的衣袍和筆跡,血痕臟汙的布條上只寫了兩個字:平臨。

那一天,哥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