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花亂 第5章

淮安升平樓的瑤台上,敖謹又一次看到遼闊的星空。

五歲那年他嚷著“騎馬殺賊”,父親不允,就在沙地裏打滾放賴,鬧得精疲力竭,一覺醒來發現大軍早已拔營,將台上星空低垂,滿得快要溢出來,像他用力忍住的眼淚。

七歲那年他想偷偷混進營地,不小心鉆進了誘敵的糧車。那一夜火光沖天,砍殺聲不絕於耳,他緊緊縮在糧草裏,既驚惶又激動。回家後被家法處罰,在宗祠前跪到半夜,身後突然一聲長嘆,面前多了把短劍。他很興奮,因為哥哥說過,有兵器才算真正的男人,是男人就可以騎馬殺賊,但也很奇怪,為什麽這麽短的劍也能映出遠天的星光。

十歲那年他初征沙場,單戟斬落樓國名將葉遲,一戰成名。

其後三年,他跟隨父兄的旌旗,揚名北海諸國。

他身上流淌著敖家世代相傳的兵戈血脈,夢裏都是長車踏過鎖河山缺,卻在某日落入那間狹窄的囚室,唯有一盞燈、半壁書相伴。從那時起,天空便剩下井口似的一塊,殘月都只是一滑而過,無意停留。

敖謹用力擡頭,星空遼闊依舊,但那個教他騎馬殺賊的人,卻已經消失不見了。

“七公子!快來喝酒!” 半天喊不應,小閑索性拔了頭上玉簪,當飛鏢丟過去。

“人還沒來?”敖謹仿佛背後長著眼睛,擡手便接住了。

“急什麽,月亮都還沒出來。嘗嘗這個,若耶溪的美人螺。”

小閑抓起一把瑩潤透明的貝螺,嗑瓜子似的吃了兩粒,突然臉一黑,那聲“小二”喊得是電閃雷鳴,接下來桌也掀了,盤也砸了,連同樓下的客人也被熱湯淋了無辜的腦袋。

“顧、顧少什麽吩咐?”升平樓的胖掌櫃一團和氣滾上來,領著夥計點頭哈腰。

“老子點的是美人螺,拿什麽破玩意來糊弄!”

整桌菜碟都被掀出窗去,噼裏啪啦落進樓下的河港,根本死無對證。遇上這種倒黴事,天下第一樓的掌櫃也只能肝顫加小心,拼命賠著不是,只求這位壞脾氣的少爺能消消氣,不要鬧到無人敢進店。

“算了,”小閑懨懨揮手,“大爺今天心情好,不與你們計較。待會我有貴客要來,去備一桌新菜,再把樓下的雜客趕走,今天場子我包圓了。”

掌櫃很是猶豫,面前這位顧少固然開罪不起,但升平樓名滿天下,來者都是客,哪能說清場就清場?

“要我幫你送客?”小閑不耐煩地站起來,嚇得掌櫃忙不叠領命而去。開玩笑,讓這祖宗折騰一趟,他不如直接關門大吉。

敖謹低頭看著腳下。樓下的圓形露台如梯田鋪展,佳肴還在散發香氣,食客卻被遣盡了。這些日子他可見識了顧少的惡名,走到哪裏都像一枚皂角投進油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不過,既然需要清場,想必來了個大人物。

敖謹轉過身。

確實是個大人物,但不是料想的那位。

來客的臉龐藏於帽兜中,隱在鬥篷下的金盞菊搭扣卻揭露了他的身份——唐國公百裏氏。

小閑並不起身,仍舊一攤爛泥似的坐姿,指著亭台外道:“您要的人。”

唐國公微笑頷首,身後侍衛立即遞上一枚錦盒。小閑接過來,揭開一角掃一眼,方堆起滿臉的笑容,起身一喏,施施然離去。

這般笑意融融如溫開水的人,敖謹似乎是認得一個。

“百裏恬。”

“敖諍。”

“在下敖謹。”

“可是我認識的那個人,叫敖諍。”百裏恬清晰地咬著那兩個字,牙齒閃閃發光。

如同觸動了機括,敖謹再次被投入灰撲撲的記憶中——

“三弟你自幼魯莽,此番犯下大過,幸得陛下仁慈免你一死……將你從族譜除名……賜名為謹,望今後謹言慎行……”二哥的臉在門前一寸寸收窄,最後剩給他從此緊閉的牢門,與謹言慎行四個字。

“我認識的那個人,雖與我年齡相仿,卻敢陣前橫刀立馬,和他哥哥一樣,英雄出少年。”百裏恬又道,聲音很輕,聽在敖謹耳中卻字字錐血。

“英雄早已死盡,活下來的人,或委曲求全,或苟且偷生。”

“世界上永遠有第三種選擇,”百裏恬輕道,盯住他臉頰上的黥痕,“敖諍,你心裏一定有很多仇恨吧?”

敖謹望著幼年好友,突然想起一個關於這位現任唐國公的傳言。

據說,是百裏恬把那些殺人的鬼,帶進了天啟城。

獄卒們醉酒後說的時候,他只當是無稽的謠傳:百裏家的小子,騎匹烈馬都嚇得小臉雪白,能有膽子謀逆?然而……他看著面前的百裏恬,一樣的蒼白清弱,一樣的笑意融融,眼睛裏卻多了些他讀不懂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