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花亂 第7章

顧小閑也不明白,他為何要叫上敖謹。

這一趟上天啟是有要緊事,容不得半點閃失,帶著他無異於隨身揣了個馬蜂窩,一不小心就會捅出大麻煩。

顧小閑搔搔頭,他要怎麽跟裏亞解釋?“喜歡長相漂亮的小孩”“感覺可能會有趣”“看他挺有骨氣”“最崇拜有理想有道德的年輕人”之類的理由肯定不會被接受。

“還等誰?”

裏亞再三檢查箱籠,確定沒有遺漏任何一件寶貝,她可指著它們去天啟大顯身手。

“沒,沒啥。”

顧小閑往城內張望,節日的華彩早已散去,夜幕中淮安城卸盡鉛華,唯剩一個清簡的輪廓。大街小巷睡意正濃,奉安門下空寂無人,城門大張著,如同一個意猶未盡的哈欠。

密時三刻到了,那個人卻遲遲沒有出現,小閑搖了搖頭,吐出一顆石榴籽說:“出發。”

鞭聲悠長,緩緩催動十多輛候在路旁的輜車。駕車的一水兒都是瀚州烏孫,個個雄駿膘壯,起步時卻也頗費了些氣力——那車比一般的要高闊許多,裏面擺個十人的桌宴也綽綽有余,車身四面覆著黑油布,看不見其中內容。這黑壓壓浩蕩蕩的一溜還只是箱籠輜重而已,加上仆禦路護的人馬,整條車隊綿延望不見盡頭,不知情的還道是平國哪位朝中大員告老還鄉——瞧那一車車沉甸甸的都是幹貨,恐怕還是個位高權重的肥缺。

奉安門外,騾馬市早起的小夥計卻只是掀了掀眼皮,然後繼續睡眼惺忪、有一搭沒一搭地刷起他的牲口來:沒啥好瞧的,不過是城裏那位了不得的顧少又要出遠門罷了。這位小爺可本事,年紀輕輕便手眼通天,鹽糧布匹藥材鐵器,什麽來錢倒騰什麽,哪像他,這輩子最大的出息也不過“雇個小夥計幫自己刷牲口”而已。

越想越無趣,小夥計將刷子“咚”地扔上井台,一頭紮進旁邊打散的幹草堆裏。

剛躺倒,頭頂突然冒出一聲嘆息,嚇得他連滾帶爬,以為沖撞了什麽臟東西,定睛一看,卻是前一天晚上找他釘馬掌的少年。

“你、你怎麽還在這兒!”小夥計驚魂未定,到嘴的臟話卻沒飆出口。少年長得眉清目秀,神情卻極為寒煞,臉上還留著黥刑的墨跡,說不定是個惹不起的亡命徒。

敖謹坐在高高的草垛上,身上沾滿濃重的露水,若有所思地看著車隊消失的方向。

大道寬廣,蜿蜒伸向遠方。這一日並不十分晴朗,遠方大風吹雲,雲勢益盛,漸成磅礴之勢。他看著看著,突然飛身翻下草垛,跨上那匹被顧小閑嘲笑過的跛馬,全速策馬離去,馬蹄踏得碎草屑到處亂飛。

在小夥計聲嘶力竭的叫罵與牲畜此起彼伏的應答聲中,第一縷晨光穿過雲層照耀在坦蕩的淮安官道上。

“我討厭不守時的人,下次不要遲到。”顧小閑抿了口桂圓茶,架起雙腳,拽得二五八萬。

“我們帶這小子幹嗎?”

“多個幫手也沒什麽不好嘛。”

裏亞狐疑地打量敖謹,他們常跟這種達官貴人談生意,但從來不與他們做夥伴。小閑總說公子王孫最靠不住,為了狗屁的權勢地位可以隨便背棄兄弟,怎麽今天反倒大意起來?

敖謹端坐於馬車一角,面色青白如玉,不知是因為吹了整宿的冷風還是常年在暗牢不見天日,愈發顯得眉如墨刻,嚴肅得不似個少年人。他目不斜視地盯著膝下的茵席,仿佛突然對宛州編織技藝產生了莫大的興趣,直到被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撲翻在地。

“嘿!拿開你的爪子,他現在不是獵物了!”一顆桂圓核正中獨角獸的鼻尖,顧小閑笑嘻嘻轉頭對敖謹道:“今後你來負責這只笨貓的飲食起居。七公子,要和山藥做好朋友哦!”

日頭剛露個臉便隱入厚重的雲層,幾聲滾雷過後,細雨仿佛舞姬輕盈的羅裙,從遠方層層鋪展開來。

敖謹僵坐在最末一輛輜車裏,車上的油蓬不時被風吹開,送入一些青濕氣。他攤開手,指縫中兵戟磨出的繭皮已經變得綿軟,就像他本人。年少時的銳氣已被漫長的牢獄生涯磨損殆盡,他花了整整五年時間,終於學會些許耐心和隱忍。

那個叱咤風雲的淳國七公子死了,死於一場真相不明的浩劫。現在他無家無國,無兄無父,以貧窮卑微的身份前往天啟,只為真相而去。

百裏恬那番話,多少在他心裏激起一些波瀾。

當初他不是沒有懷疑過。聯軍的中軍主帳隱匿於長煬川的腹地,即便鶴雪士從空中偵察也難以發現,卻被一小支蠻族散兵輕車熟路地摸了進去,只有奸細這個唯一解釋。只是……百裏恬將矛頭直接指向古倫俄,卻有些費人思量。

大教宗與北陸的蠻子勾結,能有什麽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