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花亂 第8章

殤陽關為帝都鎖鑰,便是守關的軍卒也比別處神氣,操著抑揚頓挫的天啟腔調,盤查每一個可疑的外鄉人,祖蔭何處、前往何地、所為何事……樣樣須得回答仔細,還要留下足夠的買路錢,方能順利過關。

亂世當前,帝都早已風雨飄搖,等待入關的隊伍卻排成長龍,多是白衣飄飄的世家子弟,個個躊躇滿志,年少英俊,心懷勤王酬國的信念。小閑想起後座緇車上那個眼神堅定的少年,不由感嘆“理想”這玩意實在害人不淺。

“淮安顧氏?與皇城裏那位顧西園公子可有淵源?”守關的軍卒謹慎地查問。

眼前這個生意人衣冠鮮亮,面相稚嫩,長就一副待宰羔羊的模樣,偏偏報出一個顯赫的姓氏籍貫,讓他不敢大意。

“當然,那是我同宗的本家,此番便是前去投效他。”顧小閑答得太過順溜,反倒讓人起疑。

“那麽,這位貴客身上想必有平臨君的信函。”

“呃……我是不請自來,想給他一個驚喜。”

軍卒越發疑心,指著身後那數十輛載重輜車。

“車裏裝的什麽?”

“回軍爺,一些農耕鐵器。”

“鐵器?沒有刀斧兵劍吧?帝都頒了《限鐵令》,帶兵器進天啟城,被緹衛的大人們抓到了可是要殺頭的。”

“沒有,都是農耕用具。鄙人在宛州就是做這個營生,聽說近年王域糧食量產減少,特地帶了些新型耕具,萬一治粟司看上了,也是個推廣的良機。”

顧小閑不緊不慢回答。軍卒隨手掀起一輛輜車的油蓬,都是黑沉沉的鐵器,大小不一散堆著,樣式頗為新奇,正打算入車查驗,卻被一只纖手攔住:

“這位軍爺,我們著急趕路,還請行個方便。”

裏亞一邊甜笑,一邊不動聲色遞上枚絲囊。軍卒接過來一掂,立即眉開眼笑,招呼關卡放行。

“你搞什麽?”她無聲地對顧小閑比口型。

“你一直教育我能省則省。”顧小閑委屈地低聲辯駁。

“這種時候不要節外生枝!”裏亞柳眉倒豎,正打算給他一頓排頭吃,卻見先前那個軍卒小跑著折回來,高聲喝令道:“你們,先不要走!靠邊停車!”

食髓知味?裏亞瞪過去,卻見軍卒一臉嚴肅,皮鞭啪啪甩得威風,將等候的車隊盡數趕到路邊。其他軍卒也都停止驗關,恭敬地立於門內,似乎在等待什麽大人物。

馬蹄得得,鑾鈴悠長,一輛華奢的四駕馬車穿過淡藍霧靄,出現在禦用的彩石磯道上。前不見衛隊,後不見儀仗,想來並非禦駕,只是某個位高權重的貴人。

排隊入關的人在一旁議論紛紛,果然不到淮安不知自己錢少,不到天啟不知自己官小,皇親國戚就是不一樣。瞧那馬匹的長鬃毛,雪白蓬松得跟棉花糖似的,還有那流光溢彩的沉香馬車,跟太清閣裏的龍椅是同一種材料吧?

顧小閑一路追著看,如同狗見了肉骨頭,被裏亞一把拽回來。

“想都別想。”

“做輛新的給我嘛,這輛款式舊了,走在帝都會被人嘲笑。”

“反正你是個暴發戶,一向被人瞧不起。”

“那又怎樣,咱們走遍名山大川,吃盡天下美食,這些權貴哪裏見過!”

裏亞翻翻白眼,她喜歡窩在地下工坊裏,顧小閑卻長了顆脫韁野馬的心,總想跑出去撒歡。

“所以說你鄉巴佬進城,帝都擁有全天下最好的一切,不明白你為什麽一直不肯來。”

顧小閑正嗑著瓜子,聽見這話突然把臉一皺。

“呸!吃了顆壞的!”

嗑瓜子只為吃一口余香滋味,一顆壞瓜子則會破壞所有的樂趣,他之所以不願來天啟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某顆陳年壞瓜子的黴苦味還留在牙縫裏,久久不肯散去。

那顆壞瓜子的名字叫“童年”。

童年在記憶中潮濕陰暗,如同一場永遠也不肯結束的雨季。昂貴的紫檀木家具沉悶陰郁,被褥上藥草的苦澀經年不散,高墻外的熱鬧永遠與他無關,還有那個無比嚴厲的牢頭……他一定以為自己早就死了吧?

顧小閑任性地撩起窗紗,將瓜子皮吐在整潔的官道上。錯,他活得有滋有味,優哉遊哉,在廣闊世界裏吃喝玩樂,好不快活。

“先不去天啟,”他突然道,“走一趟碧遙鎮。”

碧遙鎮位於天啟城西六裏地,因兩樣東西而著名。

一是歷史。人說先有碧遙五百年而後有天啟城,傳說這是帝都龍脈所在,歷代帝王都選擇在此建造皇陵。另一樣是當地特產的碧鱖魚,天下食客趨之若鶩,天啟大戶人家的桌上少不得這道菜,輔以羊乳清燉,香味能飄出好幾條街。

顧小閑也算生在大戶人家,卻因常年服藥忌口魚腥,從來與這道美食無緣。還記得有一年元夕夜,前院張燈結彩佳肴飄香,他獨自臥於病榻,兩行清淚流入一碗清粥,景況無比淒涼,好容易等丫鬟偷來一碗濃湯,結果偏遇“牢頭巡房”,沒來及聞香就被沒收,眼睜睜倒進了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