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花亂 第13章

顧小閑遞上拜帖,不出所料,片刻工夫就被迎進府去。閑園在宛州風頭遠蓋西園,聲名早已傳到帝都。競爭對手踢上門來,以平臨君的性格,不會避而不見。

筵席開啟多時,酒盞一滿再滿,場面已十分熱絡。她一路分花拂柳而來,看見那些喝至酣處散發弄琴的貴公子,心中頗為感慨,甚至湧出一絲自豪來。

耍風雅,耍奢侈,耍情致,誰耍得過宛州顧氏?世人都說顧西園之所以能憑一己之力與辰月展開風氣之戰,只因他抓住了人性裏抹殺不去的弱點:貪婪與貪歡。

滅欲修來的長生,總歸不如縱情聲色的今生。

“花好月圓庚星耀彩,蘭馨桂馥甲第增輝,宛州顧小閑恭賀平臨君壽誕。”

清亮之聲越過觥籌與絲竹聲傳到水榭亭台上,顧西園微微一怔,遠看白衣的少年款步走來,眉目逐漸清晰,心裏輕輕哦了一聲。

原來他就是顧小閑。

這個名字,宛州來書中屢屢提及,淮安西園的主事顧襄稱他“年少飛揚、才情跋扈,大有氣吞宛州之勢”,不過兩家生意並無實質沖突,他也不甚在意。據說這個少年仿佛憑空出現在淮安城,無人得知他的身世與過往,卻在短短數年迅速生根發達,成為宛州商會的頭面人物。

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顧西園帶著幾分贊賞看著面前的年輕人,雖則稚氣未脫,斜飛的眉梢眼角卻滿是銳意,看向他的眼神幾分慧黠,幾分自傲,又幾分挑釁——這樣的畢露於形的少年心性,他已經失去許多年了。

“顧公子之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果然少年才俊,西園幸甚。”

顧小閑仰起頭。

主位之人背光而坐,面目看得不甚分明,但那熟悉的聲音隔了十年的時光再次傳入耳中,竟在刹那間令她眼眶盡濕。

原來她一直都沒有忘記。

她飛快眨去淚意,托起手中錦盒,道:“薄禮一份,聊表心意,望平臨君笑納。”

顧西園起身步下亭台,薄暮裏的淡水陽光落在他臉上,恍惚一如昨日。他和她,一樣斜飛入鬢的眉,一樣尾角微翹的眼。這血緣的印記,隔了這麽多年反而愈加清晰,只是從前需要拼命仰望的人,現在只需擡眼便能看得分明。顧小閑飛快低下頭,想,她是真的長大了。

“恕在下眼拙,不知顧公子所贈何物?”

顧西園接過小閑遞來的錦盒,翻來覆去打量了半天,到底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不由興致漸起。原本喧嚷的酒席也因這句話而靜了下去,眾人紛紛引頸觀望,好奇究竟是怎樣的稀世珍寶,竟讓見多識廣、家藏充棟的平臨君也露了怯。

顧小閑正等他開口。

她轉過身來,對眾人朗朗一笑,道:“這是一顆桑覺木的種子。”

席間有人發出短促的驚呼,但大部分賓客還是沉默,似乎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有鳥曰風,翼比天地。有木曰桑,枝散八荒。”顧西園訝道,“這是……上古傳說中的桑覺木?”

“不愧平臨君,”小閑笑得歡暢,“當初別人給我的時候,確實是這麽說的。桑覺深埋在極北的荒漠中,千萬年也沒有機會發芽,但如果天空落下一滴雨,它就會從百尺的地下破土而出,只要雨露不止,它就能一直朝著天空生長,比最輕盈的羽人能飛到的地方還要高,比最強勁的大風能吹到的地方還要遠,百鳥來朝,祥雲萬丈。”

從顧西園開口那一刻,座下賓客便湧起小小的騷動,當小閑演說完畢時,這股騷動已匯集成熱烈的鼓噪,仿佛油鍋裏淋了水,人人七嘴八舌,期待一睹為快。

顧西園看著小閑眉宇間飛揚的神采,不知緣何也跟著愉悅起來。

“既然如此,就讓在下和在座各位一起開開眼界吧。”

犁地,播種,澆灌。隨著土壤的浸濕,地底傳來輕微的震動,仿佛遠方山林中正有一群誇父踏鼓而舞。在視線無法觸及的地方,桑覺樹的根系正已驚人的速度縱橫生長,小閑不由稍感遺憾:根據上次的經驗,地下的景觀也應該別具一番觀賞情趣。

賓客紛紛離席,聚集到花園中臨時清理出來的空地上。顯然,小閑今次的目的已經達成——成功地成為這些達官貴人的關注焦點,打響了在帝都的知名度,而且更重要的,給顧西園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眾人矚目之下,一株透明的淡藍色植物從地底噴薄而出,如烈火烹油般翻騰到半空,又如一個絕世的舞者,款款抽枝散葉。不出半刻鐘,樹冠已遮蔽天穹,在百尺高空交疊成半透明的幽碧,整個信諾園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水母覆蓋。向晚的天光穿透水晶似的枝葉,析解成雲霧狀的虹彩,灑在人們如癡如醉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