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花亂 第16章

盛夏總是讓原映雪感到不知所措,因為它太過盛情難卻。

陽光直白熾烈,似乎能將鋪路的青石板烤出鹽花來。如果碰巧前一天晚上下過雨,走在路上仿佛泡在一大桶溫水裏,心情也會無端漂浮起來,一直浮到綿延成蔭的樹頂。這時候你會發現整個世界都沉浸在自己的白日夢當中,即使最賣力的鳴蟬也會叫著叫著打起瞌睡,然後突然驚醒似的繼續聲嘶力竭。

日復一日。炎熱得讓人苦悶,讓人有借口無所事事,就像每個人的童年,輕快而無稽,漫長得仿佛永遠也過不完。然而等到第一縷涼爽的秋風吹起,提醒你應該振作起來為即將到來的凜冬奔忙時,你才發現原來那些消磨在涼椅上仲夏時光才是最美好的,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原映雪啜了口新泡的薔薇茶,有些遺憾地想,果然這種嬌艷的東西就應該在百轉千回的琵琶聲中由一雙紅酥手端上來才應景。

“映雪意下如何?”

一道問詢聲打斷原映雪的遐思。他輕嗅著薔薇的軟香,微笑道:

“我覺得,雷教長的提議十分妥當,教宗覺得呢?”

辰月教宗古倫俄不置可否,再次轉向一旁的雷枯火。這個枯瘦見骨的男人一直佇立於殿外驕陽中,骷髏似的臉被烈日鍍上一層明快的銀白,看起來不若平常陰森,倒像擺放在神殿前的昂貴飾像。他沉悶地哼了一聲,顯然對某個躲在陰涼處開小差喝花茶的閑人頗有微詞,然後對古倫俄欠了欠身,表示願意領命。

“那麽,就照枯火的意思安排。”古倫俄點頭,“三皇子有權欲,人的欲望越大,可操控的提線就越多。他會是個好傀儡。”

“是否待白崇吉死後傳遺旨?”

“不用,傳教旨。”

淡淡幾個字讓雷枯火心頭微凜,如今教旨超越聖旨,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但廢立太子一事關乎王道尊嚴,此舉必然引來天啟幾大宗祠、尤其紫陌君白曼青一系的強烈反彈。他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沒有發出疑問。雨滴落而塵埃定,也許老師認為風暴還來得不夠強勁。

他想了想,又問:“太子要如何處置?”

古倫俄緩緩起身,走到神殿外曝烈的陽光中。那雙蒙在黑布後的眼睛雖不能視物,卻直直照進雷枯火心裏。

“枯火,雨時走後,辰月教長便只剩下你和映雪。你統領陰陽兩宗,從未忘記自己入世的初衷,所有這些問題,你可不必問詢於我,答案已在你心中。到了這個時候,任何選擇都無所謂對與錯,是與非,”他與雷枯火擦身而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而且必須走下去。”

古倫俄說著話,一步步走向天墟高處,似乎厭倦了天啟城乃至天下的一切,只想迫不及待地回到他的觀象殿,重新陷入寂若古井的冥思。

“雷教長,你說,我們拿別人當棋子,有沒有誰也拿我們當棋子?”

原映雪仰靠在廊柱上,對著遼闊蒼穹喃喃輕語,淺墨色的雙眼蕩漾著迷離的銀光,被傾盆而下的日光刺得微微眯起。

久久沒有等到回應,原映雪低下頭,發現自己的同儕早已轉身離去,背影散發了明顯的鄙薄,仿佛蝸牛爬過留下的濃膩印跡。他笑了笑。杯中薔薇朵朵待放,他想到玄璣的琵琶新曲也許學成了,不如接下來去一趟締情閣。

“映雪,你隨我來。”

原映雪撣落身上的花瓣,正欲起身離去,卻被古倫俄出聲喚住。

他有些訝異,但還是拾級而上,跟隨教宗走向天墟最高處的觀象殿。風獵獵而生,鼓起二人的雪白長衣,如同霍苓海峽的泡沫中揚帆遠去的木葉蘭舟。原映雪看著仿佛永無止境的雲梯,忽然領悟到教宗那麽喜歡呆在那空中樓閣似的觀象殿,也許只是因為他生為羽人的天性而已。

他與古倫俄並肩佇立在觀象殿的高台上,俯視著足下的天啟城。

一座如此輝煌巍峨、人煙阜盛的都城,在陽光的蒸烤下散發著迷蒙的夏日煙雲。鱗次櫛比的飛檐仿佛薄瓷缸中泡的淡青色菱角,而那些菱角下生存的人,便真的如同水中蜉蝣般微不足道了。

“我們來到天啟,也是一個夏天。”古倫俄伸手感受陽光的溫度,在原映雪看來仿佛要把整個世界托在掌心,“映雪,你也感覺到秋風了麽?”

“盛極而衰,老師教的第一課。”他恭謹答道。

“我從來沒有真正教過你什麽。你的領悟來源於內心深處,比枯火和雨時更加通徹,更加接近九闕的星辰。”

因此也更加迷茫……原映雪笑意虛淡。城南方向,帝槿花盛放十裏,為這座城池鑲上一彎朱紅,像是少女耳旁隱現的簪梳。那麽美的幻術,由他親手施放,也許只有老師不能視物的雙眼才“看”到花下掩藏的呲目裂甲,那是五年前的亂城兵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