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花亂 第23章

“捂得那麽嚴實,只能看出平臨君家裏做帳子的布料不錯,看不出床上的人是什麽毛病啊。”

一道陰陽怪氣的聲音在溫馨靜謐的房間裏突兀揚起。顧西園微微攏眉,轉身對帳內之人溫言良久,隨即緩緩拉開床帷。

陽光照亮床頭的貝殼花嵌,彩暈中坐著個楚楚動人的姑娘,如夢如幻,可惜太過蒼白嬌弱,仿佛隨時會消失在下一個眨眼的瞬間。

“是個不錯的美人嘛!何必藏著掖著。”

顧西園按捺著火氣與不耐,聽憑態度狂浪的巫醫對寶貝妹妹評頭論足。宛瑤怕生,突然被一個形貌怪異之人盯著猛瞧,自然嚇得面無血色。他忍了又忍,最終上前擋住了妹妹的視線。

“景先生可看出任何端倪?”

顧西園冷聲道。近些日子被他掃地出門的庸醫實在有點多,這位舉世皆知的西陸巫醫最好不要辜負了自己的盛名。

西陸巫醫景仲,擅解巫蠱之惑以及平常醫術診治不了的疑難雜症。宛瑤的癡病用盡方法也不見起色,於是顧西園設法請來了這位傳說中神乎其神的巫醫,希望尋到個獨門偏方。

“平臨君確認這個妹妹不是冒牌貨?”

巫醫突然說出大不敬的話,未等顧西園怒氣發作,從袖中摸出一支鋒銳匕首。

“借你點血用。”他一口喝幹茶碗,與匕首一起丟到角桌上,藏在亂發和羽飾後面的雙眼流露出古怪的笑意。

“什麽?”顧西園不明所以。

“平臨君是知道的吧,那些去西陸走雲荒的馬幫,時常會有人莫名其妙消失不見,多年後被同伴在偏遠山寨偶然尋到,卻已經完全不認得人了。忘了自己的宗族名姓,忘了家中的父母妻兒,安心守著當地一個巫民女子過日子。那是中了巫女的蠱,非得要至親之人的鮮血混合了家鄉的泥土,施以巫蠱之儀‘元裂’,才能喚醒沉睡的記憶。平臨君的妹妹雖然不是中了蠱,這個方法也是行得通的。”

巫醫緩緩道來,喑啞的聲音銹跡斑斑,讓人想到雲州陰雨連綿的沼澤與瘴氣橫行的雨林。他一面說著話,一面取出枚布囊,往空碗裏緩緩倒入濕潤的泥土。

“這是昨日剛從淮安城送來的新鮮泥土,還需一些至親之人的鮮血,請吧,平臨君。”

顧西園遲疑地拿起匕首。

“行這種巫蠱之儀,有無任何不良影響?”

“如果確是血親就安全無虞,只是千萬不能弄錯了人,否則被施以‘元裂’的對象也許會陷入錯亂,所以剛才我問平臨君,是否確定這妹妹絕非假冒。”

原來如此。顧西園放下遲疑。雖失散多年,自己的妹妹總不至於認錯,她的神志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但清醒時所講述的童年之事,是外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知道的。

殷紅的血吃進褐土,變成了赭色的泥漿。巫醫從亂發中拔下一根五色鳥羽,將血泥攪拌均勻,對身後的隨侍拍了拍手。那隨侍人高馬大,也是奇裝異服,滿身掛著琳瑯的青銅雕飾,褶裙下一雙粗壯的毛腿,擡手就把瘦小的巫醫連人帶藤椅搬到床前,如誇父力士般輕松自若。

病人一臉驚恐看著這對古怪的主仆。

在她發出尖叫之前,顧西園搶先用未割破的那只手掌覆住她的雙眼,俯在她耳邊輕聲安撫,如此才勉強完成了儀式的第一步,讓巫醫沾著血泥在她額頭畫下怪異的符咒。

“蒼天之眼,兩儀之數,時如飄風,魂兮歸來。”

巫醫念念有詞,手指在空中劃出繁復的圖紋。然而病人絲毫不為所動,仍然驚恐萬分,一副隨時要哭的淒慘神情。巫醫見狀也有些錯愕,他稍愣片刻,雙手掄出一個滿圓,然後猛然相擊,對病人大聲喝問道:

“顧宛瑤,淮安人氏,生於赤烏六年,是也不是?”

“是。”病人似乎被他的暴問嚇住,訥訥答道。

“自幼父母雙亡,長兄如父,是也不是?”

“是。”

“常年臥病,足不出戶,居室面東,窗前一株桃花?”巫醫雙目微闔,仿佛已神遊至宛州西園故居。

“是。”

“六歲那年,婢女秋雲與你講述鬼神怪談,引得你徹夜啼哭,被顧府掃地出門,可有此事?”

“沒有!”

病人矢口否認,倒讓顧西園也吃了一驚。他明明記得確有此事,宛瑤徹夜啼哭,高燒不退,自己在震怒之下將那個婢女遣回鄉籍。

“那你為何啼哭。”巫醫盯住病人雙眼。

“因為……燕子……”

“燕子?”

顧西園聽得莫名,巫醫的臉色則略有發白。

“燕子好可憐……”病人雙手捂臉,哭腔濃重。

“所謂鬼神怪談,又是怎麽一回事?”巫醫繼續追問。

“秋雲想家,家裏有人等著她,我跟她串了謊。我不是故意騙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