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花亂 第24章

“孜然和熟豬油,這就是訣竅所在?”

“不止哩,可不要小看了這把熱柴禾灰啊!”

白衣的貴公子席地而坐,熱心地幫老農夫支起串羊的木架。衣擺結於腰間,袖口攏至肘彎,手臂上的肌肉線條漂亮結實,一如長期挽弓的軍士,看得小閑瞠目結舌。

如此隨性的面貌,與人們理解以及自己印象中的原映雪完全大相徑庭。從風花雪月到蔥花油鹽,這位辰月教長身上的俗世煙火氣真是越來越濃了。

“來得正好,今天吃烤全羊。”

原映雪完全沒有意識到“烤全羊”三個字和他本人氣質有多不搭,一邊往火堆裏丟著杏木疙瘩,一邊笑著招呼小閑。

“多勞多得,人人都要幫忙。”他將盛著腌料的木罐遞給身旁的女娃,“小五,去教那個姐姐刷佐料。”

“那不是哥哥麽?”

“哪有那麽好看的哥哥。”

“她沒有你好看,”女娃經過認真比較得出結論,嚴肅道:“小原哥哥,我長大後能嫁給你麽?”

原映雪一愣,亦嚴肅道:“等你長大,我就跟你爺爺一樣老了,怎麽辦?”

女娃聞言沉思許久,最後哭喪著臉走到小閑身旁,開始積極指揮她共同勞動,顯然是已經接受了愛情破滅的事實,決定把注意力投放到烤羊這件更有意義的事情上。

顧小閑抱膝靠在田壟上。

秋陽溫吞,文火烤著大地,將淺黃的稻谷烤作深金,散發出令人愉悅的焦香。小女娃一團嬌軟靠著她沉睡,老農夫滿面慈祥在田間勞作,連原映雪也破天荒一副鄰家少年郎的模樣,幾乎讓她忘了自己跑來這裏的初衷。

她和山藥有個共同的優點:美食當前的時候可以拋下一切煩心事,歡天喜地,大快朵頤;吃飽喝足之後更可以拋下一切煩心事,沒心沒肺,倒頭就睡。

現在她吃飽喝足,滿腹的委屈和驚恐都被一只酥脆肥美的羊腿擠沒了蹤影,眼皮越來越酸,似乎一撒手就能睡倒在麥地裏。

眼皮越來越酸……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小片金葉子,被太陽慢慢烤卷了邊,在枝頭躍躍欲試,以為可以乘著曠遠的秋風去往任何向往的地方,卻滴溜溜打著轉回到了原地。

她以為自己這些年已經變得自由不羈,其實一直都在原地踏步而已。

小閑努力眯縫著雙眼,看著原映雪端著水罐向她走來。一雙白璧無瑕的手,既沒有繭結,也沒有傷痕。怎麽可能?她剛才吃羊的時候明明不小心割了他一刀,眼見著血冒出來,卻又立即收了回去。

世界上哪來的這麽多怪力亂神的事!

她終於扛不住,眼淚唰啦啦掉下來。

“喝水?”原映雪在她身邊坐下,沉默許久,問。

小閑不答,只是抱著膝頭悶哭。她平時不怎麽哭,因為哭了也沒人哄,只能自己抱著膝頭自憐自傷,實在有些淒慘。世界上很少有什麽事值得這麽淒慘的哭法。

但今天發生的事是足夠淒慘了。

她自信滿滿去打假,不料竟鎩羽而歸,她哥哥專心哄著那個冒牌貨,還把她亂棒轟出門來!

小閑擡起哭花的臉,揮開原映雪遞來的水罐,一口咬住了他的手。

嘴唇有溫熱的觸感,齒間有鹹腥的味道,但那個味道轉瞬即逝,而他的手背上連個齒印都沒留下。

“你真的是個人麽!”她怒火中燒。

“是。而且會痛。”原映雪從最初的震驚中恢復,無奈笑道。

“你們辰月都是妖孽,造假也造得妖孽叢生,一點破綻也沒有。即使我現在告訴他,我才是真的顧宛瑤,他也不會相信!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哭得更兇。原映雪舉起那只還在隱隱作痛的手,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壓抑心中陌生的無措。這是她第二次當著他哭,而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哄,只能等她自己平復。

她怎麽會有這麽豐沛淋漓的情感?

同情。憤怒。委屈。恐懼。

真真切切,人心裏的情感。他一直努力克制的脆弱情感。

關於愛。關於恨。關於得到和失去。

原映雪坐在秋天的曠野裏,一次又一次伸出手,替身邊的女孩擦掉臉上的眼淚。風穿過沉甸甸的麥穗沖向遠方,像是初學步的孩童,搖搖晃晃,跌跌撞撞。他原本有些無措,漸漸又希望她能哭得久一點,不要太快變回那個能打能抗的顧小閑。

她總是習慣性地掩藏心底的情緒,生怕讓人看到濕漉漉的靈魂,充滿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氣概。外表越是堅不可摧,內心越是柔弱敏感。這樣倔強的姑娘,能找著機會放聲慟哭總是好的。

“小原哥哥,你欺負姐姐了?”

睡得死沉的小五終於被抽泣聲驚醒,她困惑地看著小閑。明明已經是大人了,竟然還哭得跟個孩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