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雪焚城 第1章

史家時常爭辯,究竟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造時勢。

不論答案若何,有一點可以斷然肯定。每一樁值得史筆書寫的事件裏,大都只留下英雄的名字,那些有如過江之鯽的無名之輩,則會被時光的洪流拋上岸頭,在烈日下曬作褪色的殘影。

即將出現在本文、且不會占據太長篇幅的張三,就是這樣一個倒黴的無名之輩。

前兩百年有素文純,後五百年有蘇瑾深。這等光彩奪目的名字,即使時光荏苒也會釘牢在歷史的坐標系,繼續被傳說演繹,讓少年向往,令少女入夢。

可惜,這種拉風的人生跟張三沒有半毛錢關系。如他般命定碌碌無為的倒黴蛋,只能在中州百年未遇的凜冬清晨,身著單薄夾衣坐在滴水滴凍的門檻,臉上一個新鮮熱辣的鞋掌印。

“喲,三子,媳婦又納新鞋底了?”

隔壁晨起的李四擔著糞桶走過,隨口一句玩笑。這玩笑早被鄉裏鄉親反復嚼過,寡味得如同甘蔗渣。怎知張三今日聽聞,竟笑得涕淚縱橫,活像有人掐住了他的癢筋不肯放。

李四在雪中看張三捶胸頓足,不知他抽哪門子風。笑著笑著,張三突如奔牛來襲,缽大的拳頭直揮李四面門,二人頓時扭打一團,雙雙跌在傾倒的糞桶上。

“腦袋讓驢踢啦?”

李四鼻血如注,看不懂渾身汙臭淋漓,卻繼續迎風狂笑的張三。

其實張三自己也不懂。

他的人生,明明暗淡得一塌糊塗,卻讓人禁不住捧腹,就像一本黑底黑字的黑色笑話集錦。

張三生在東陸最窮困的地方,中州洛蘭鎮。

洛蘭位於淳國邊境,古戈壁腹地,終年風沙狂舞,四面罕無人煙,這種地方憑空出現華族聚居的城鎮仿佛奇跡,其實奇跡的主要是華族這個物種。九州諸族中,華族算得頂狡詐善變的一支,卻對故土有著落地生根的情誼,窮山惡水亦能生生不息,是以天不落雨地不產糧的洛蘭鎮,也有張三李四等一幹窮苦鄉民的存在。

不過,與其他老實本分的洛蘭人不同,張三是個窮則思變的人才。

他一直夢想出人頭地。

奮力鉆文習武,做過各種嘗試,可惜無一例外都以失敗告終。六年前終於打定主意出門闖蕩,空闖出一身禍事,迫不得已潛逃還鄉,從此潦倒度日。

他的人生軌跡,仿佛《異人錄》那位“初從文三年不中遂習武校場發一矢中鼓吏逐之出後學醫略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的晦氣兄,但又似乎更加不幸一點——

他還沒卒,對未來還存有念想。

為了成就念想,即使出賣肉體和靈魂也在所不惜,他一直抱持著這樣的犧牲精神在努力活著。然而蒼茫大地,蟻民如雲,肉體與靈魂都算不得緊俏貨,他至今也未能把自己成功兜售出去。

張三坐在臭烘烘的雪地裏,一時怨蒼天無眼,沒把他生在官宦世家;一時怨娘親無謀,沒把他送往宦官內廷——否則十多年前閹黨專政,也能趕上數載春風得意的好時光——他倒忘了自己未曾蒙面的爹親還遺留給他獅鼻齙唇,並不符合內廷一貫的審美。

朔風卷著雪片鉆進衣領,如同死者的冰冷雙手在前胸後背來回摩挲。張三瑟縮良久,到底不敢回家捋母老虎須,把牙一咬,裹緊夾衣走向鎮外,左手還揣在貼胸的內袋裏。

那裏安安穩穩藏著一枚銅錙。

說來可笑,大多數時候,他的私房錢只有一枚銅錙。偶爾時來運轉,攢得了兩枚,反倒會令他忐忑。

兩枚銅錙放在一起叮當作響,被兇婆娘知曉,免不了又是一頓排頭。

是的,他就生活在這樣暗無天日的淫威之下。常常有逃家的念頭,卻沒有盤纏來把這個念頭實現。一枚銅銖只夠支撐他走到鎮外的客棧,換杯劣質的燒酒,暖個身,壯個膽,然後接著回頭面對慘淡的生活。

如果可以選擇,他希望能夠一去不回頭。

張三蔫歪歪往前走,北風吹雪,眼口難開,恨不得鼻子耳朵也能加個蓋子。他望著混沌的雪光,突然起了疑心:這雪下得路都找不著,也許客棧根本就沒開門?

攀著鎮口的老樹,他勉力撐開眼縫。

沙黃的戈壁化作銀海雪原,風吹雪塵肆虐,並不比以往刮沙暴的日子看得更遠。他瞪了半天,實在瞧不見鎮外的客棧有無掛出酒幡。正遲疑進退,突見遠方隱隱一線黑光,仿佛冰河上突然裂開一道曲折的口子,在風雪中漸漸明晰。

出現在團團雪塵中的,是一旅鐵騎兵。

彤雲四合的陰天,不知哪裏來的光照,明晃晃映著騎兵黑甲,軍容整肅,風霜盡染的崢嶸輪廓,仿佛傳說中深埋古戈壁之下的上古神兵,被狂風掃起,重現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