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雪焚城 第2章

從第一柄天羅刃在帝都飲血,已經過去了七個年頭。

喋血七年。縱使閭閻撲地、鐘鳴鼎食的天啟皇城,也不免顯出些許衰微之象。街市繁華依舊,那股死灰之色,是從人心裏直透出來的。

匹夫與家國,皆是前途未蔔,如履薄冰。

也許只有在元日佳節,人們才有心情重溫舊帝國的榮光。家家戶戶懸掛起大胤朝的薔薇旗,殷紅的流蘇早已褪色,纏繞其中的金線卻還鮮明,絲絲縷縷閃耀在黃昏的余輝裏,仿佛薔薇帝登基時的盛況,喧鬧堂皇,讓人暫時遺忘身處一個淒烈的血時代。

顧小閑在落日余暉中踱出帝都最大的藥材鋪,身後追出一聲“欺人太甚”的怒喝。

“本少從不強買強賣,掌櫃的若是覺得價格不公道,可以選擇不買。”

她冷笑一聲,端的是趾高氣揚,為那道怒罵做了極好注解。這些日子四處欺人太甚,估計很快就能引起平臨君的注意。

接下來,是她和哥哥之間的戰爭。兵不血刃,也是戰爭。

小閑穿行在層層疊疊的薔薇旗間,面色忽明忽暗。

暮光正濃,空氣中充滿除夕將至的呼吸。祈福的香燭,新釀的醴酒,油鍋裏翻滾的春卷……還有一絲難得的懶散。元日是天然的休戰日,即便一貫冷臉黑面的緹衛大爺們也想早點回家洗洗歇了,老婆孩子熱炕頭。

闔家團圓的日子。她厭煩的日子。

“喲,剛好湊齊一桌麻將。”

她進了門,毫不意外看見舒夜。一個孤家寡人,總要找熟人蹭年飯。

舒夜估計來了有些時候,正與陸珩喝得熱火朝天。男人之間奇怪的很,多數時間領地意識鮮明,獨來獨往如同叢林孤獸,兩杯酒下肚卻又磕頭拜把,勝似胞生兄弟。

“你們慢耍,我出趟遠門。”

年夜飯吃畢,陸珩搖搖晃晃起立,從馬廄牽出他的玉青驄。包袱幹糧都是一早準備好的,可以隨時出發。舒夜有些訝異,元夕夜出什麽遠門?小閑和裏亞卻已見慣不怪了。

每一年,不管在哪,陸珩都會在吃完年夜飯之後“出趟遠門”。快則三日五日,慢則十天半月,最遲不過上元節便會回來。走的時候帶去他整年的積蓄——作為顧小閑的生意夥伴,那是很驚人的一筆財富——回來的時候則囊空如洗。

小閑不知道他去哪裏、去做什麽,也從來不曾過問。不是不好奇,但朋友的私事,如果他們不主動提及,她絕不會主動過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也需要存放秘密的空間。她只知道一點:陸珩從不提前出發,總要留足陪她們吃完年夜飯的時間。對於朋友來說,這份情誼已經足夠深厚。

只不過,今年的問題比較嚴重。陸珩一走,就三缺一了。

“不如去締情閣找玄璣!”

小閑猛一拍手,將裏亞從瞌睡中驚醒。

“你究竟什麽時候染上的賭博惡習?”舒夜拿剪刀絞著燭心,懶洋洋道。

“元夕夜就要吃麻薯、打麻將,這樣才有守夜的氣氛。”她義正言辭。

幼年時深閨高閣,少年時深山密堂,許多尋常的娛樂對她來說都新鮮的很。

“摸牌,打牌,博弈,布局……麻將就像人生,充滿意外的樂趣。最棒在於,實在輸了個底掉,還能洗牌重來。”

“首先,”舒夜斜睨她,“人生無法洗牌重來;其次,在人生這場牌局,我們只是被打的牌,不是打牌的人;再者,據說今夜會有天象奇觀,所以龍姑娘不在締情閣,被某位風流倜儻的辰月教長邀出去共度良宵了。”

燭火微搖,噼啪炸開一朵花,點亮在小閑眼中,又迅速熄滅。

“哦……”她有些黯然,“這麽說來……還是三缺一。”

舒夜盯著跳動的燭火,突然也黯淡起來。

“信諾園那天晚上,是那位教長插的手?”他問。

“我猜是。”她抿唇。

“唔。”他深思。

“你看見了什麽吧。”她說。

舒夜微微一跳,像是打了個突來的寒戰。

“什麽?”

“你一定看見了什麽,對吧?‘狂花生枯木,死水綻青蓮,神光流千尺,魔魅無可遁。’那是一種名為‘神照’的秘術,每個在場的人都會陷入最可怕、最軟弱、最痛苦的幻覺。”她說。

“你在龍家山堂,都學了些什麽鬼東西。”隔了很久,他說。

“博覽群書,學富五車。”她正色。

舒夜哈哈大笑。笑完,氣氛又冷了下去。

果然。

最可怕,最軟弱,最痛苦的幻覺……他殺人從不錯失良機,那天卻癱坐在信諾園的屋頂,完全失去行動力。

他看到了那一夜。

那一夜大雨如注,淒厲的響箭劃過散香樓上空。散香樓,真是個宿命的名字。也許她命中注定要在那個地方香消玉殞。但這一切原本可以不用發生,如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