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雪焚城 第4章

顧小閑在淮安的園子叫閑園。

閑園的主子熱愛燒錢,一年到頭難得閑停,除了元夕夜。

小閑堅持守歲得與家人一起,早早把所有仆役打發回鄉,偌大的閑園只剩她和裏亞兩人,外加一頭能吃能睡的寵物山藥。幸好裏亞的巧手對比天南海北的名廚也不遑多讓,對付頓年夜飯綽綽有余。

只是氣氛上難免顯得孤清。

她曾經也將守歲看得很隆重,在八歲之前。

每逢元夕夜,如果幸運地沒有發燒,就可以和家人一起坐在飯桌上,穿那件最喜歡的紅緞棉襖,肩袖滾了雪白的狐毛,鼓鼓囊囊,像只塞滿壓歲錢的小紅包。淮安顧氏家大業大,年夜飯要擺十好幾桌。她吃不了任何一道葷腥菜品,卻報得上每一道菜名,金齏玉膾,秋風鰻鯗,飛鸞十二香……一概錦繡而又拗口,很難根據名字想象菜的味道,但她光用眼睛看便覺得滿足,一邊用力吸氣,一邊吃著哥哥喂給她的白粥。頭頂上各色宮燈旋轉,灑下鮮艷斑駁的光影,混了熱湯菜的蒸汽,竟有種春暖花開的錯覺,仿佛所有病痛都在一夜之間好清了。

八歲之後,她到了天羅山堂,病痛倒是漸漸好清了,卻再也不能穿得像個紅包,靠在哥哥懷裏喝粥守夜。

從那以後,她對元夕夜的熱情便淡了下去。

寒風習習,天啟城的元夕夜也是孤清的。山藥打著盹,裏亞也打著盹。菜已涼了,酒還溫熱。小閑與舒夜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瞄到窗外一抹亮色,想起今夜有天象奇觀,便扒著窗台往外張望。

天心一彎極細的上弦月,疏朗清致,像是東陸女子時行的罥煙眉。

元夕之夜本不該有月,玄谷極盛,周天盡黑,直到黎明時分才能看見青色的歲正之星,春天便從歲正升起的方向重臨人間。但由於古算法的誤差,每隔千年會在元夕夜出現“歲正淩月”的奇景,便在今夜。

“我說,出去看看熱鬧吧。”

小閑豎起耳朵,天是黑天,遠方高墻外卻隱隱有人語和微光流動。

“歲正之星在元日拂曉穿過千年一現的弦月,是愛情和命運一同的好兆頭,求仁得仁,求福得福,求妞得妞啊……走不走?”

無人應答。

小閑轉頭,發現舒夜竟秒睡了過去,不由心頭大癢,清脆一巴掌就要拍上他的臉——兇名在外的玄鞘鬼,近身都不容易,能打到耳光是多麽的榮耀的事——卻在半道放棄了這個念頭。

舒夜在笑。

當然,平時他也常笑,開心的時候,不開心的時候,隨時隨地咧著嘴。在小閑看來,這笑臉只是一種習慣,就像越州的商販,沒事愛在嘴裏嚼顆檳榔。檳榔這種東西吃多了會把牙齒染黑,笑起來不太好看,至於不想笑的時候還要強迫自己笑,那可比吃了檳榔的笑更加有礙觀瞻。

可是這一次,舒夜笑得發自肺腑,令她不由好奇他做了什麽好夢,又好奇這麽個笑著流口水的人,怎可能是三公子最得力的殺將……但她到底沒忍心把他拍醒,只是關上窗,往壁爐添些炭,自己悄悄掩門出去了。

難得做了好夢,且讓他多笑會兒吧。

遠處微光蕩漾,仿佛黑夜海上的漁火。小閑循光前行,如同不經世的鮫人從深海扶搖而上,漸漸聽到塵世喧雜,心也跳得熱烈起來。

她停步在一片煌煌燈火中,有些疑心新立的皇帝為了收買人情,將要從城頭大撒新年利是——順著皇城根一溜朱墻,摩肩擦踵擠滿了人,沿途隨處可見落單的鞋履,失散的冠帽。好奇心被勾起,她搖頭擺尾,奮力遊過人群。

結果竟是在放河燈。

“姑娘,上元未到,怎麽就開始放燈?”

水邊的姑娘捧著一朵花燈,映得掌心酥紅,擡頭看見問話的俊俏少年,臉也變作酥紅。

“今晚歲正淩月,有求必應,公子不如也放一盞?”

有求必應……

小閑雙手攏袖,順著人流和水流的方向慢慢挪動,正經思考自己到底要求些什麽,然而她走過了慶豐潭,穿過了西市,直到看見緊閉的印池城門,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究竟一無所求,還是所求太多?

蓮花朵朵,蕩悠悠消失在厚重的城門背後,目送河燈的人群至此紛紛散去。她站在印池門的陰影裏,聽身後人聲漸稀,不由怔忡地想,那些承載著沉沉願望的紙燈,究竟能飄多遠。

“不打算放一盞?”

小閑回頭,水中蓮燈耀眼。人海中絕世獨立的白衣公子,還能是誰。她的目光往左飄移幾寸,又往右飄移幾寸,卻沒有找到料想中他的同伴。

“玄璣姑娘善識天象,炙手可熱,被人捷足先登了。” 原映雪笑得坦然,“元夕夜,你也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