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雪焚城 第5章

雨下了好一會,顧西園兀自獨坐,肩膀已然淋透。

青衣男人在門口嘆了口氣,進屋關窗。

“留條縫,別關死。”顧西園輕道,生怕驚跑了什麽似的。

雨水裏含著極淡的芬芳,是院子裏的粟蘭。從淮安西園移植而來,長得一團蓬勃。米粒大小的花,永遠是骨朵樣,幾乎不曾綻放,卻有那麽沁人的香。清甜的,像是記憶中妹妹的笑模樣。

他有個多好的妹妹。終年臥床,病發時痛得一個人打滾,面對他卻始終一副笑模樣。牽著他的手去海邊祭祀亡父,小肩膀一路挺得筆直,仿佛在說哥哥不要怕,哥哥不能輸,好多人等著看笑話,千萬不能輸。

他沒有輸。

打了無數翻身仗,只為妹妹不受欺負。眼看要贏了,卻在一夜間失去她的蹤跡,沒有線索,無處可尋。他傷痛仿徨,忘記自己為何拼命,賺錢也漸漸成為慣性。只有午夜夢回,驚憶起那張蒼白笑臉,才了悟自己拼了命的賺錢,不過因為存著奢望。

所有噩夢都只關於她。孤身在外歷盡兇險,身心俱毀。他想把她找回來,不計一切代價。

直到馮軼送來那個偶人。噩夢縱然成真,至少覺得兩腳踏上實地,積累多年的嬌寵,終於得以傾泄。

結果只是個殺機四伏的詭局。

他又回到慣性裏,在期冀和絕望的兩極徘徊,仿佛從高崖墜落的人,一顆心空懸在半空,不知下一刻是抓到救命的樹枝,還是落入致命的谷底。

“公子,風雨欲來,是否回淮安一避?”青衣男子清聲發問。

顧西園這才驚覺身邊有人,醒了醒神。

“政權更叠的關鍵時刻,此時退避,就只能永遠偏安宛州了。”

“把命送在帝都,縱使討了新帝歡心,不過得個謚封,裝點門楣。”

“顧襄,你這些年,行事愈發保守,舌頭愈發鋒利。”顧西園苦笑。

“公子是劍,顧襄是鞘,公子疾馳,顧襄勒馬,一貫如此。”

青衣男子躬身應答,雨天昏光照著他鬢發微霜。當初青絲如墨的淮安第一美男,竟也年少不在了。

“啊呀!”顧西園猛醒,“你該不會是自己想家了吧!大過年的,把個如花美眷丟在淮安,跑來天啟與我作伴,有人可要恨死我了。”

青衣男子輕哼了一聲。

“公子非要跳火坑,我只好在坑邊守著。”

“總歸有人要跳這火坑的,我不僅是為了白渝行。”

“公子越發不像個生意人。”顧襄淡道,這次卻無批駁之意。

“要做生意,先得安穩市面,養蓄國力。”

“最近市面上不太安穩,公子可有注意?”

“嗯,是時候攤開說話了。上元十五的燈賞,給那位顧少也發封邀書。”

世上若有比“裏亞主動要求陪同出門應酬”更讓顧小閑驚訝的事,必然是“裏亞盛裝打扮主動要求陪同出門應酬”。

裏亞是誰?心靈手更巧的快手裏亞,得理不饒人的快嘴裏亞,顧府的大管家,真正的實權派,河絡部族長大的孤僻少女,擅長閉門造車的天才工匠……她可以有各色各樣的形容詞和限定語,但其中絕不包括“出門應酬”以及“盛裝打扮”。

裏亞自顧自對鏡貼花描紅,閃亮精致一如剛上完清漆的玩偶新娘,裊裊婷婷準備出門。

“你是打算□平臨君麽?”小閑終於找回了聲音。

“那是你的工作。”裏亞瞪她,刷地打開前些天收到的請柬,迎光比照,笑靨甜蜜。

墨汁淋漓,幾欲潑灑又一意隱忍,她認得這筆跡。

真神庇佑,他也來了天啟。

上元十五。

如果那位掠過眠月樓危檐奔赴殺人現場的夜行人有心情駐足觀賞,他會發現整個天啟城都浸泡在五色光暈中,仿佛一跤跌進了虹霓,摔得姹紫嫣紅,如夢似幻。

可惜夜行人任務在身,無暇賞景。如同走入信諾園裏的顧小閑,直到撞翻樹下懸吊的宮燈才醒過神來,停止了心底的無解自詰。

這一醒才叫如夢初醒,周圍世界轟然亮起,滿園花燈琳瑯,處處雲裳鬢影,正是她平生最愛的熱鬧燈場。只是這場熱鬧太過眼熟,帶著多年前淮安顧氏的年節風氣,又讓她無可抑制地神傷。

盛裝少年站在花園燈海中,一時燦爛,夢遊的神色,一時茫然,迷路的神色,看得顧西園不覺擰眉。

這次來的人,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樣。

恐怕又是個姑娘。他看著少年纖弱秀致的身形,想。

天羅的老爺子不愧是犀利的生意人,懂得投人所好。多年前他曾熱捧過的帝都頭牌天女葵、天羅唯一在他這裏討到好處的龍蓮,都是喜扮男裝的麗人……他們真覺得他好這一口?

他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