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雪焚城 第11章

破天荒頭一遭,裏亞見到顧襄沒有立即撲上去胡攪蠻纏。

荷風翻動她的裙裾,竟也有種淩波仙子的出塵意味。顧襄卻記得在她那兒吃的每一次虧,遠遠坐定,疏離有禮。

裏亞垂著臉思來想去,打了半天腹稿,最終決定開門見山。

“你就從了我吧!”她雙手合十,“我可懇請顧少放你們一馬。”

顧襄再一次被她的驚世之語駭到。閑園這管事的小姑娘,每次見面都帶給他無盡的驚嚇。她在雲中的河絡聚居地長大,風俗有異倒能理解,只是這不倫不類的華族語言……他真懷疑淮安那位顧少是響馬出身,才教出了這麽一口土匪腔。

“你收了我的禮物,難道不是因為喜歡我?”

“顧某並不了解河絡風俗,此舉實屬無意。”

“在我們部族,收了姑娘的手工藝品,晚上卻不上門,是不得了的侮辱!”

“在下何德何能……”

“你是我見過最好的算學大師。真神在上,我們的結合將是天作之合!”

“……河絡不是不能與外族聯姻?”

“……我是華族。”

“既然是華族,何必遵循河絡風俗……”

“……總之你收了我的禮物,就是我的人!”

眼看談話再次陷入僵局,顧襄苦笑不已,轉開話頭:

“姑娘今日前來,聽聞有要事相商?”

裏亞正當羞惱,冷哼道:

“顧少一直有相商的意思,奈何平臨君不給面子。我今天是來傳個信:瀾州西園的賬上已經沒有現錢了,這面子麽,平臨君不給也得給。”

“瀾州?”顧襄臉色微變。

“問你們的彭國大掌櫃吧,恐怕現在正趕來請罪呢。”

顧西園從未想過自己會有發生財務危機的一天。

他一直相信,一個人究竟能走多遠,歸根結底是由他的眼界和胸襟所決定,西園十多年來的順風順水並非偶然。然而少年得志的順遂讓他忽略了一件事: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遇到運交華蓋的時候,即使貴為大胤第一皇商,如果時運不濟,也有可能在小河灘上擱淺。

“大約四個月前,沉寂許久的夏陽港迎來一艘久違的寧州商船,船主搜羅東陸奇珍,滿載回航。”

“說重點。”

顧西園將賬冊拍在桌上,終於不能忍受顧襄慢悠悠講古。

“其中近二百斤白露,由彭國西園獨家提供。”

“白露?”顧西園擰眉,這名字還是早年與羽族頻繁通商時偶然聽到過,“程彥從哪兒搞來那麽多白露?”

“說是在瀾州深山找到了穩定的貨源。這艘寧州商船每月往返一次,每次都要帶走數量驚人的白露……”

“我記得那種東西很稀有?”

“對,其實程彥翻來覆去買的都是同一批貨。那些白露根本沒有隨船離開夏陽,只是在港口兜了一圈,又被連夜運回上遊的供貨人手中。供貨與購貨的上下遊,實際上是同一家。”

顧西園面色鐵青。他猜得到是誰。

“四個多月,足夠讓這寧州商人做成信得過的熟客。出手闊綽爽利,從不賒欠,在夏陽迅速建立了口碑,成為各業大佬的座上賓……半月前,此人再次出現,這一回以羽皇誕辰大宴國賓的名義,預定了千斤白露。”

“千斤!”顧西園咒罵,“所以給我挖出了這麽大一個窟窿!”

“供貨人百般為難,終於湊足斤兩。程彥一時支不出那麽多貨款,東挪西借,大肆舉債,甚至私自動用了本該投向瀾州馬市的款項,支付了共計五百零二十七萬金……然而那位寧州來的大財神,連夜消失不見了。”

“貨呢?”

“有一半是真貨,但必定銷不出去。程彥自知犯下大禍……隔夜就自盡了。留書說萬死難逃其咎,只望公子念及多年苦勞,老來得子,對孤兒寡母高擡貴手。”

顧襄說完,靜立一旁不再言語。顧西園知他若有任何對策,哪怕再不合宜,這種時刻也會知無不言,如此沉默竟是束手無策了。

縱然連他也是束手無策的。

第一皇商這個名號並不好擔,他對大胤有求必應,但若反過來,那是九牛也難拔一毛。亂世當頭,各國諸侯厲兵秣馬屯糧儲草,活錢本就稀少,根本舉債無門……

“公子,”顧襄緩緩開口,“若應了那位顧少所求,興許能緩過這口氣,損失掉的是自由和商譽。若不應,便放棄全盤,獨守宛州安度此劫,尋機以圖東山再起,只當這十年大夢一場。”

他神色平靜,言語間分明卻已做出取舍。顧西園思慮良久,道:

“顧襄,我若應了那位顧少所求,成為天羅爪牙……你可還願意跟著我?”

顧襄慣來舉重若輕,面對如此變故始終聲色不動,聽到這裏卻也不免一驚。他定定看著顧西園。自幼相伴左右,親眼看著他從銳意少年成長為運籌帷幄的操盤人,他自是清楚自家公子的脾性。商海浮沉難免沾染煙塵,但公子內心有些堅如磐石的原則,是從來不曾撼動分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