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雪焚城 第12章

小閑推開門就聞到一股略帶清苦的芳香。

十分幽微,像是有人在角落裏悄悄碾碎了一把杏仁。她立刻屏住呼吸退出來,即使如此也感到指尖突襲的酥麻。猛吸了兩口夏夜燠熱的空氣,終於穩住心跳,但身後的腥膻之氣已經不可避免地將她包圍。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黑夜裏出現一雙淡金色的眼睛。

“小子,當初教你逆刃,可不是為了用來對付我的。”

腿還有些軟,需要倚靠欄杆才能穩立。玄鞘鬼持刀而立,雙刃似郁非映照之下的雙月,透露出清晰可辨的兇厄。

“兩個人分食荼靡膏,一旦你超量提取,就會被山堂發現。”

“果然你也知道荼靡膏。”她笑,“舒夜,你一定常常嘲笑我天真癡蠢,自以為是又一無所知。”

舒夜沒有笑。他很少有不笑的時候,這讓他看起來像一頭野物:盤棲荒郊的蟒蛇,靜伺叢林的山豹,森嚴而詭譎。那雙金色眸子一動不動盯著你,如果需要捕獵,你就是逃不脫的獵物。不過分索取,不濫殺無辜。捕獵因為有所需要,僅此而已。

小閑閉上眼。天羅的世界自始自終如此。不是黑就是白。不是生就是死。沒有灰白,沒有妥協。只是她一個人知道得晚而已。他沒有做錯,因為無從選擇。

“如果有一天我也叛逃,你會拔刀麽。”她閉上眼,聽見自己問。

“為了他麽?你最好不要。”舒夜聲音刻板,“平臨君不僅僅是天羅要的人,更是龍家要的人。”

“每一任首座都是自幼年便進入本堂,由長老共同培養,以期繼位後可以公平決策,為天羅的整體利益進行決斷。然而咱們這位老爺子卻在龍家長到成年才進入本堂,這是一個絕無僅有的孤例。所以這些年的決策,或多或少帶有一些偏向,龍家也是因此而做大,掌控了至關重要的黃金之渠。”

舒夜說著一個天羅上下三家均心知肚明的事實。這個事實就像一團烏墨,將小閑漸漸沉澱的心緒又攪了個昏暗。

“表面看來,陰家和蘇家與龍家實力相當。但不論在什麽世道,金錢都是最強大的力量。陰蘇兩家取的不過虛勢,龍家得的才是實地。龍老是個眼光長遠,做一想三的人,知道一旦換屆就會變天,又習慣了飯來張口的日子,自然不會坐以待斃。”

“所以,老頭要通過哥哥,一勞永逸地將黃金之渠據為龍家所有。”

小閑低聲道,終於清楚明白地看到自己的處境,或者說終極價值。

藥力已經散盡,她還靠著欄杆,全身力氣已被抽絲剝繭地卸除。

“如果你叛逃,本堂肯定會下格殺令,屆時龍家不但不會予以阻撓,甚至還要推波助瀾。或者你本身就是一把好刀,龍家將你握在手裏,平臨君將毫無抵抗之力。”舒夜的聲音漸漸遠去,“我只希望,接到格殺令的人不會是我。你知我從不手軟。”

舒夜離去後很久小閑都沒有挪動,從喉頭到胃底,一陣令人難以忍受的粘滯感逐漸膨脹,起先麻木,繼而銳痛。她伏在欄杆上大口嘔吐,眼淚與酸苦刺鼻的穢物一同沖出,落入盛夏花園瘋長的草木之上。

海棠盈盈滿枝,鳶尾含苞欲放。這一年的夏天,卻明顯與往年不再一樣。

玄璣死得不太難看。

一貫幹脆利落的玄鞘鬼沒有用刀,而是委婉地使毒殺人,所以她身上不見任何血汙傷痕,月亮照在睡臉上,靜靜悄悄,還是好端端一個美人。

但她死了。不會有人再記得她。

也許某個多情的恩客會記起她彈過的琵琶曲,但月棲湖流水落花之地,總有嬌美的新花開在新春。天羅自不用提,那裏的人們從不奢望相聚,早已習慣別離。

不會有人再記得有這麽一位姑娘。像一切龍家人,她堅忍冷靜,心如止水。誰也不知止水之上,曾經泛起多少柔軟漣漪。

“當時天羅初入帝都,我最早發現他有窺探人心的力量。山堂因此特意加強了對我的心志的磨練,以防被他獲取天羅的秘密。在他面前,我必須強迫自己忘記真實身份。剛開始十分困難,漸漸甘之如飴。你沒有真正當過殺手,無法理解偶爾當一回普通人是多麽幸福。哪怕短暫,哪怕假裝,哪怕只是黃粱一夢。你問我為何叛逃,因為我希望永遠都不要醒。”

小閑伸出指尖,觸碰她逐漸失溫的臉。

現在是真的永遠都不會醒了。

“山堂覺得尋常方式殺不了他,計劃實施離間,策動辰月內亂。我們殺不了,也許雷枯火殺得了。”

難怪。

她為原映雪的任務左右為難,老頭輕易就允她放手。原來是欲擒故縱,將她算計到另一個計策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