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雪焚城 第14章

每一場人生都有其必須經歷的苦痛。它們碩大無朋,非時光不能治愈,如同一開粗礪砂紙在柔軟心房來回打磨,直到它跟你妥協,或者你向它認輸。

先流血,而後結繭,最後閃光。

只要你願意將任何境遇當作上天的饋贈,它遲早都會閃光。顧小閑一直抱有這樣的信念存活於世。但這只能支撐著她不倒下,並不足以止痛。唯一的鎮痛劑,是睡眠。

而在習慣苦痛之前,最難熬的不是失眠,是醒來。

意識清醒的瞬間,苦痛重新灌滿身體。你睜開眼,糟糕的事實還在,泥濘的路還沒有走完,天還沒有亮。

額上一絲微涼,顧小閑睜開眼。

高燒帶來無休止的噩夢。

鉛灰色的雲層從頭頂滾滾流過,無數鬼臉在湍流中載沉載浮,都是因她而死的無辜魂靈。她躲開了劈空的雷電,卻躲不開浩蕩的炎雨。雨水燙化了皮肉,露出內臟和白骨。她疼。她聽見漫天鬼哭。雨水化作萬千頭顱,骨碌碌滾到腳旁,每一個都長了哥哥的臉。

她花十年時間做一個噩夢,終於到了醒來的時候。

醒來時夜正深,黑暗中涼聲四起,似有一把舊胡琴在遠處拉著。白衣的男人輕撫她的額頭,不知何時到來。纏綿多日的燒熱正在退去。

“小原,我做錯很多事。”

她看著他袖口的紋樣,青蓮出水。舉目無依的時刻,又是他來救她。

“每個人都有可能做錯事。”

“害死很多人。”

“並非出於你的本意。”

“還害了哥哥……”

“補救還來得及。”

“但他已經恨我了。”

“不會。”

“如果我死了,能不能把我送回淮安?埋在離顧氏陵園近一點的地方。”

撫在她額上的手頓了頓。

“你不會死。”

“每個人都會死……給我拿支筆。”

她掙紮著爬起來,擦亮床頭的油燈。原映雪隔燈看她,微微攢眉。

他早已預料過這個情形,卻沒有預料到自己的情緒。時光的河流那麽長,他見過許多被摧毀的勇氣,被背叛的真心,被扭曲的人性,早已不該有任何情緒。但他現在看著她,居然萌生了一絲不平之意。

這世上布滿從腐朽血肉和醜陋人心中開出的惡之花,瘋狂糾結,繁茂肆虐,獨獨讓最倔強明亮的一朵枯萎了。

連日的高燒抽空了氣力,顧小閑半伏於案幾,盡量穩住手腕寫下兩封書信。一封發往瀾州,令大陸將扣存資金返還西園,而後立即藏匿深山,朱顏海,若感峰,越深越好,十年不出,生死相忘。另一封發往淮安,令裏亞即刻啟程回雲中,回北邙山河絡的地盤,十年不出,生死相忘。

十年不出,生死相忘。

寫下這八個字,點上句讀,就算完成了遺言。這是她與他們最初的約定。跟著天羅遲早身涉險境,她不能讓家人和朋友累受牽連。看見這八個字,就意味著她命將不久,救之無益。這時候他們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遠遠躲起來,躲到天羅找不到的地方。

然後是第三封。

寫下擡頭稱呼,怔看那兩個字,遲遲不能動筆。

她有太多話要說,太多問題要問。當初為什麽不要我?現在能不能原諒我?我一直活著,卻變成如今模樣,能否再叫你一聲哥哥?

萬語千言,下筆無言。只化作一粒遲疑的墨珠,凝聚在飽蘸的筆端,撲突一聲吃進紙裏。她閉了閉眼,揭下那頁寫了“哥哥”的信箋,重新執筆,一揮而就。

平臨君足下謹啟者

前謀君之物事非得已,損君之部非我所願。每每思感君之德行,心懷歉疚。幸承君不吝大義明教,弟醍醐灌頂,必幡然改過。今尺寸未動,悉數奉還,萬望君心懷廣大,不計前嫌,恕弟前事之過。

另,君知天羅之惡,君若不從,必有後患,今冒昧致書以警。

謹此奉聞,勿煩惠答。

顧小閑手肅

筆下稍一停滯,終於落下名款。

前塵往事了若浮雲,當初父親為兄妹二人起名,宛琪,宛瑤,顯是期冀他們德行清堅、胸懷明玉。而她決然拋棄了自己的貴族姓名,在雲端做了十年閑散看客,怎知一朝夢醒,灰撲撲落在塵土裏。

“落在塵土裏,也能努力開出花來,這就是人心的奇異之處。”

原映雪一直隔燈與她相望,淺墨瞳仁中大雪傾盆,說不出的傷涼,卻讓小閑露出微微笑意。

他總會在最後一刻趕來救她,姿態簡明而篤定。他曾說她有一顆無比珍貴的人心。這時她多想問一句,他守護的究竟是她,還是所謂人心。

“小原,今後的事,我自己來解決吧。辰月已經接到密報,稱原教長暗通天羅,我背的罪名已經夠多,實在不想再加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