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雪焚城 第15章

似乎在落雨。

無邊無際的箭雨,從久旱的晴空飄搖直下,叮叮當當落在瓦當、檐牙、街道的青石板上。

用她設計的雲天弩來對付她,實在沒有創意。

小閑擦掉額角瘀血,貓進山墻的陰影。除開自己不小心跌的一跤,她至今毫發無傷,超常發揮了一個半途而廢的殺手的專業素質。

距離本堂發布格殺令已經過去三天。一直沒離開天啟,並非因為人們常掛在嘴邊的那句“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只想離哥哥稍近一些。

有一百種方法可以讓她全身而退,從此銷聲匿跡,無處可循。

但只有一種方法可以讓她定心。

老頭顯然早已把她摸透,所有的捕獵都圍繞平臨君展開。針對顧西園的潦草刺殺永遠只是序曲,後面跟著魘、銀月團和新繪影組的天羅地網,為她一人而來。

她是山堂絕不能姑息的叛徒。從此天涯海角,格殺勿論。

明明境況糟糕透頂,但她貓行在街市的暗影,腳步歡快如歌。這是三天來第五次收網,屢屢失手,終於有蠢貨惱羞成怒,動用了大規模殺傷兵器。如此一來,不僅哥哥會打起十二分警惕,更會引來八方的壓力迫使老頭住手。千鈞一發的關頭危害天啟大財神,百裏小子怎可能坐視不理?

有錢就是爺,這是他們生意人的硬道理。

城北。安順坊。

狡兔三窟是每個殺手必備的習慣,這所不起眼民宅早在來天啟之前便假他人之名購置。夕照下,靠近外城墻的側門開啟,閃出一名黑袍輕甲的羽林軍。普通傳令兵打扮。走在圍城半月的天啟帝都,絲毫不顯奇怪。

半月前,駐守殤陽關的羽林天軍右將軍謝伯恩被副將所殺,繼而軍中嘩變,雲中葉氏奪權,開城獻關,唐國大軍浩浩蕩蕩通過帝都南方的門戶殤陽關。二日後,楚衛勤王軍與魏長亭合流,進入王域。又二日,淳與晉北勤王軍自銘濼山拔營,沿鎖河山麓逼近天啟。

十二萬諸侯聯軍四面合圍,羽林天軍不得不收縮防線,倚天啟與之對峙。

終於到了決一死戰的時刻。

然而並非人人都有死戰的決心。

帝都的老人們說,這情形像極了當年諸侯聯軍與遜王鐵騎的背水一戰。只不過,此次是諸侯軍隊壓迫天啟,背對天啟防守的換成了古倫俄的羽林天軍,所以兵臨城下,烽火不起。羽林天軍多為諸侯世家子弟,極不情願同室操戈。即使天啟城的平民百姓,也沒有當初面對異族進犯時的同仇敵愾。所有人都厭倦了辰月帶來的爭鬥,若非緹衛的威壓猶在,也許殤陽關嘩變早已在帝都再次上演。

此種情勢之下,城內的人只擔心一件事:天啟糧倉究竟能不能支持到大局抵定的一天。所以谷玄門的守衛只懶懶看了顧小閑一眼,根本沒查腰牌便開啟側門放行。

他們的眼睛永遠只盯緊進城的人,即使不是奸細,混進一張吃閑飯的嘴也不能容忍。

出了谷玄門,沿官道往北,便進入天啟城郊最荒僻的所在。

谷玄門俗稱喪門,正門擡出皇親國戚,側門擡出平民百姓,是殯葬亡者的通道,平日人們就避諱行走,如今圍城之困,更是行人稀少,薄暮中只見荒草連天,墳冢連綿,風過枝頭如訴如泣,仿佛賁人唱起遠古的喪歌。

嚴霜九月裏,送我出谷玄。

此時可不正是九月。她獨行在枯木林中,愈覺自己是條孤魂野鬼。前世已盡,來世未知,軀殼中蕩然無一物,蕭索至極。

秋風吹著嘴唇皸裂,突然令她湧起一個荒謬的打算:如果一直往北去往海邊,也許可以渡海到羽人的地方,從此隱姓埋名,做個厭火城的無根民,每天只需關心出海捕撈的收獲,看天看海,吹風發呆,與東陸的新時代和舊過往再無幹系。

天羅著名旱鴨子顧小閑要去海邊做個漁民。

這個念頭讓她忍俊不禁。其實仔細一想,也沒那麽好笑。海洋胸懷廣闊,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當真在海上翻了船,誰也不可能遊回岸邊。

可惜……她去不了厭火城。厭火城沒有荼蘼膏。

夕陽一點點凝固在地平線。她停止胡思亂想,加快步速趕路。

天黑之前得混過羽林天軍的營地,然後偽裝成平原流民混過諸侯聯軍的營地。最終目的地是當陽谷,顯然步行不現實,還得想法子偷一匹馬……

正盤算,耳邊突然掠過詭異風聲。

下顎一星冰涼,繼而滾燙如火,這感覺……

她身子一晃,倒在路旁的老槐樹上。

“你的刀那麽快,何必多此一舉。”她閉著眼,竭力遏制眩暈。

樹頂,黑色身影似蜘蛛攀絲直直垂落,雙刃飛揚,翻身墜地。

她不是最訓練有素的殺手,卻有野生動物般的靈敏直覺。如果說天羅有人能夠無聲無息跟隨她,直到時機適宜才給予致命一擊,除了舒夜之外,不做第二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