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雪焚城 第16章

顧小閑在一個秋風送爽的早晨醒來,感覺到饑餓和疼痛。這說明她還活著。

營帳外隱約傳來操令兵陣之聲,鏗鏘的淳地口音。

人生際遇永遠難以預料,前一日她還身陷絕境,眾叛親離,後一日就藏進聯軍營帳,安全無虞。

但敖謹之所以救她,是因為她在天羅時兩人的交集。一切後果皆有前因,沒有人能逃脫環環相扣的宿命。

小閑仰面躺著,仿佛漂浮於蒼茫弱水。短短半月時光,她失去了一切。聽過最親愛的人加諸的冰冷言辭,見過最信任的人舉起的絕命刀刃。

那道猙獰傷口已經被仔細包紮妥當。她身心俱疲,必然不是因為流了太多的血,而是因為消耗了太多不分青紅皂白的善意和真心。

歡迎來到真實世界。

帳壁上懸掛著一柄斷戟,戟頭的月牙刃對她露出殘缺銹蝕的微笑。

門上的鐵馬發出細聲。

進來了一個其貌不揚的青年。生著憨厚的獅鼻齙唇,只是目光偶爾閃爍,泄漏了他的玲瓏心竅。

小閑不太喜歡他的眼神。

如此殷勤探看。仿佛在說,這是公子舍命救回來的女人,一塊加官進爵的踏腳石,須得盡心伺候。

若在從前,她絕無如此敏銳。可見挫折確實能夠砥礪性情。

熱粥飯溫暖了脾胃,也使生機慢慢回到身體。人類如此軟弱,不得不屈服於一切生存本能。卻又如此堅韌,只需一碗熱粥就能獲得安慰。她感覺到暫時的安寧和滿足,靠在枕上聽那青年喋喋不休。

他的話無甚趣味,但她全神貫注傾聽。

現在她心裏圈滿了禁地,每一處都不堪觸碰,只能聽些無關痛癢的話題。

敖謹一直沒有出現。張姓的青年為她送來一日三餐,陪她聊天解悶。她知道他來自中州洛蘭,地名很美,地方很窮。一夜風沙能將村莊湮沒大半,早上起來推不開門,只能從窗戶爬出去,用簸箕把房子重新刨出來。據說歷史上那支驍勇善戰的大晁鐵騎,就被這無情風沙吞沒在戈壁腹地。所以那兒的房子都是高窗,光線從屋檐底下幽幽照入,屋內昏若牢獄。她知道他從文習武,卻一直抱負難伸,家裏養了個兇婆娘,日子過得苦不堪言,直到命運讓他遇見南下的勤王軍。她知道他無比崇拜那位傳奇的少年將領,蟄伏多年越獄逃生,寄人籬下忍辱負重,終於重新尋回舊部,手握兄長遺留的驚雲戟,再次站到夙敵的面前。舊時代留在他臉上的恥辱印痕,如今已成為新時代的光榮勛績。

驅辰月,清天啟,擁立明君。張三熱切地訴說理想,相信自己的聲音匯聚在時代大潮中,必定能振聾發聵。

多數時間小閑沉默傾聽,甚少回應。她感受到這份狂熱,卻難以受到感染,甚至難以理解。這個來自遙遠戈壁的青年,他從未見過一個辰月,如何產生這麽深切的仇恨?從未受過白渝行一日恩澤,如何知道他必然是個明君?

但她不會將這些不識時務的話問出口。

因為她就身處這樣的狂潮之中,每個人都同仇敵愾,意氣高昂,相信自己正奔往最美好的前方。他們忘了太陽底下永無新事,即使在新王朝,也有白天和黑夜,美好和醜惡。

她突然開始理解原映雪。

沒有常開不敗的花朵,也沒有旗幟永傳的王朝。人心的美好和醜陋永遠存在。不會因哀憐而生,亦不會因強權而滅。寒來暑往,生生不息。最好的時代裏,醜惡掩藏於百花之下,暗自腐朽。最壞的時代裏,美好獨立於湍流之中,百折不撓。

太醫校尉用了最好的藥,不出二日便能下地走動,但她很少出去轉悠,因為不知該如何應對那些揶揄好奇或莫名敵意的目光。

所幸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人們認為她是個來歷不明的神秘女子。那些莫名的敵意,只因這個紅顏禍水曾讓主將大人身涉險境。

七公子再沒有出現。她占著他的軍帳,享用幹凈的床鋪和豐盛的三餐,與他當初在她家睡柴房當馬夫的待遇差別有如天壤。以前她常跟裏亞念叨,說自己的終極人生目標是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如今願望達成,卻沒有絲毫快樂。

人不同於其他動物,痛定之後還有思痛,她需要時間來重新學習快樂,每一天都過得漫長艱難。

對於白渝行和諸侯聯軍而言,這段日子卻過的飛快。

秋意漸深,天時越來越短,人們積聚的狂熱也臨近噴薄的邊緣。月底攻城的風聲自唐營傳出,很快言之鑿鑿。久按不發的軍士難以壓抑沸騰的鬥志,請戰之聲漸高。圈養多日的戰馬焦躁難安,渴望沙場奔騰。這種情勢之下,一向嚴明冷肅的淳軍也開始暗流湧動,這是開創時代的戰役,每個人都夢想沖鋒高地,建立功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