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龍穎 第8章

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我也以為我死了,直到七日後詐屍醒來。

說是詐屍一點不誇張,醒來時我甚至躺在棺木之中,臉上虛虛覆著一層藥紗。棺身猶帶新鮮的泥土,應是新從地穴起出,說明我確實死過一次。就著微弱的天光,我在棺中共尋得陪葬三樣:一袋油紙包裹的幹糧,一箱盛滿荼蘼膏的藥奩,以及一張皺巴巴的綿紙,紙上筆跡潦草只寫了一個字:等。

我乖乖取出幹糧,不顧喉嚨幹澀便開始狼吞虎咽。

龍穎讓我等,我要好好等下去。

棺木盛放在一輛馬車的後廂,任憑我百般盤問,駕車人始終沉默不語,只是夜以繼日地趕路。穿過河絡聚居的雷眼山,在九原城換了車,重新喬裝後又日以繼夜地趕路。

兩個月後,我們抵達了白依江。

這是一個藏身的好地方,天羅的網再廣也覆蓋不到白依江。這又不是一個藏身的好地方,只有少量越人土著部落在密林中聚居,大胤離國的諸侯都不願意踏足這片名義上的屬地,因為這裏瘴癘遍地,蛇蠍橫行,華族人來此經常會患上莫名的怪病死去。

一路裝聾作啞的駕車人在一個村寨將我放下,和族長低聲交談幾句,隨即頭也不回地駕車離開。此時我已大致揣測出了他的身份。所謂的掮客。只要付出足夠多的金錢,他們能將誅九族的重犯從大內監牢偷渡到天涯海角。這一路千難萬險,龍穎想必為此付出一大筆錢。可惜這筆錢花得有點冤枉。此地實在不適合人居,雖然沒有天羅的追捕,卻有一萬種新的死法,何況我體內還有解不掉的荼蘼之毒,也許在等到他之前就會毒發身亡。

龍穎留給我的藥奩共計三屜,每屜九九八十一格,藥量卻遠遠不夠支持同等天數。因為每一格中所盛荼蘼膏並非等量,而是逐日遞減,到最後一屜的最後一格,只剩下芝麻大小的一粒。

我自然明白他的用意。這是要我循序漸進地抵抗癮症,以期吃完這箱藥之後,可以徹底擺脫荼蘼的控制。這種事放在意志力驚人的龍穎身上尚有一線町能——我根本懷疑這箱藥就是通過這種方式搜集而來,作為一個相當自愛的潔癖人士,吸毒完全不符合龍穎的美學——但他實在不應該以這麽高的標準來要求我。以我的意志薄弱程度,必然會在後期熬不住疼痛,超額提取藥物服用。

龍穎大概也考慮到了這一點,所以特意采取了額外的保證措施。

次年春,我在白依江畔誕下一子,取名龍周。

龍周臨盆前正是我癮頭最熾的時候,終日低燒不止,胡話不斷,大部分時間足在詛咒孩子他爹。寨中的越人穩婆聽不懂中州語言,以為我染上當地常見的熱症,每日以土方藥汁給我擦拭全身。那藥確實有清涼鎮痛的作用,但最終支持我克服藥癮順利生產的,還是了不起的母愛。

龍穎算無遺策,知道我也許會放棄自己,卻絕不會放棄我和他的孩子。

躺在鋪滿草藥的竹床,低熱和疼痛慢慢隨著汗水流出身體。嬰兒啼哭的聲音清脆有力,我終於獲得了新生,以一個母親的身份。

可龍穎卻一直沒有出現。

龍周在蠻荒的越州森林裏慢慢長大,白天和其他越人孩童一起玩耍,如同野生植物一樣蓬勃而健康,然而每當夜幕來臨,燒熱之痛就會洶洶來襲,令他半宿不能安眠。我知這是胎中自帶的荼蘼遺毒,卻完全束手無策,只能學著當地人的土方,將清熱安神的草藥汁液一遍遍塗抹在他身體。這孩子的性格堅忍果決,完全就是龍穎的翻版,痛到極處也咬牙不吭一聲,生怕令我憂心傷懷。

我相信他意志堅強,總有一天能夠自行戒除毒癮,只是那微蹙的眉尖如此熟悉,每每令我胸中隱痛。當時天啟危機四伏,龍穎要救我,必使自己身涉險境,那個草草寫就的“等”字,也許只是想要欺騙我獨自安心活下去。

這個可怕的猜測終於在離開天啟五年後得到了證實。

五年後的一天,我在江畔偶然救得一個走南荒的商販,方知外面的世界早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在我離開天啟那一年的秋天,一場焚城之火燒盡了帝都的一切。辰月教宗古倫俄在天墟被群情激奮的義黨亂石擲死,百裏恬終於成功將太子白渝行送上了皇位。這場時代更叠的浩劫無比慘烈,雙方均以死傷無數告終。

我聽完滿心惶惑,忙問那位白衣教長後事如何,答說無人得知,只是天啟城外常開不敗的槿花一夜落盡,恐怕兇多吉少。我窒了一窒,又問現在天啟城是否仍然刺客橫行,那人驚詫莫名,說如今太平盛世,早已沒有天羅的用武之地,再說當年天羅一口氣死了上三家三個大家長,估計很難這麽快恢復元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