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沼 The Moon-Bog(第2/4頁)

這便是使村民們逃離吉爾德裏的天方夜譚。聽罷這一番話後,我對狄尼斯·巴利表示完全理解——他對流言置之不理並不奇怪。不過,他對古代史倒是頗有興趣,便提議在湖沼排幹後與我一道探索這片沼地。那小島上的白色廢墟他也曾多次到訪,雖然年代久遠,構造也與愛爾蘭的遺跡大不相同,但多年的風雨早已使它難以辨識,更無法彰顯往日的光輝。現在排水工程就要開始,來自北方的勞工們即將剝去沼澤那青色苔蘚與紅色石楠所織成的外衣,點綴著貝殼的小溪、燈心草環簇的恬靜湖泊和那蔚藍的湖水也將不復存在。

我們暢談直至深夜,日間的奔波使我在這時感到無比困倦。一位侍從帶我去了客房——一座可以遠眺鄉間全景的塔樓。當我從窗口望去,那片沼澤、沼澤旁寬廣的平原,與城堡下的村莊統統盡收眼底。在這萬籟寂靜之時,我借著月光能夠清楚地看到村內每間房屋的屋頂。村民們逃離此處後,北方的勞工接踵而至,將這些屋舍據為己有。我還能看見教區教堂那古樸的尖塔和那昏暗沼澤深處的遠古遺跡。月光下,廢墟中閃爍著飄渺的白光,顯得無比詭異。就在我昏沉睡去之時,我聽到遠處隱約傳來了某種微弱的聲音,那聲響好似野性十足的音樂,為我而後的夢境增添了一股莫名的悸動。夢中的景象炫美多彩,超越了那狂野的笛音,直到我醒來好一陣後才發覺這只是場夢。一定是那些傳說的緣故,在夢中,我盤旋在蔥郁的峽谷中某個宏偉城市的上空:大理石鋪設的街道、精美的雕塑、宅院與廟宇之上的刻飾與雕文,無不訴說著獨屬於古希臘的輝煌。當我向巴利道出這夢中之景時,我們也都會心一笑,不過他卻沒我笑得開心——勞工們的精神狀況始終使他無比困惑:最近他們總是醒得很晚,這已然是第六次了。即使他們向來早睡,每天醒來時也無不目光呆滯、緩慢異常,好像完全沒有休息一般。

晚餐時,巴利告知我排水工程將於兩日之內開始。對此我十分欣喜,盡管並不想看到苔蘚、植被、小溪與湖泊被一掃而空,我卻對那厚重淤泥下隱藏的上古之謎萬分迷戀,希望能一探究竟。當晚,那充斥著狂野笛聲和大理石列柱走廊的夢境突然迎來了結局,使我感到些許不安:我看到一場瘟疫降臨在山谷中的城市,接著一陣駭人的山崩突如其來,將大街小巷與其間的死屍盡數掩埋,只有高聳於山頂之上的阿耳忒彌斯神廟幸免於難。年邁的月之祭司塞勒伊斯悄無聲息地伏於廟中,精致的象牙頭冠依然戴在他冰冷的額頭上,藏匿於縷縷銀絲之間。

我在一陣恐慌中驚醒。淒厲的笛聲依舊在耳邊楚楚作響,有一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著還是仍在夢中。但當我看到清冷的月光透過哥特式大窗的窗格投向地面時,我意識到自己方才從夢中醒來,必然身處吉爾德裏城堡。樓下某個屋室內的鐘敲響了淩晨兩點的鐘聲,終於使我完全清醒。但那單調的笛聲仍從遠方飄來,狂野的韻律使我聯想到農牧神們在遙遠的梅納琉斯山脈中的狂舞。它使我無法入眠,於是在焦躁中我跳下了床,在臥室內來回踱步。偶然中我來到北窗前,向那寂靜的村落與沼澤旁的平原望去。我原本並無遠眺之意,只希望睡意能再次回歸,但身處那笛聲毫無止境的折磨中,我只得以他法暫解其苦,又怎能知道當夜所見的會困擾我的余生?

明月之下,一場令人難忘的景象正在那寬廣的平原上演。長笛之音在沼澤上空不斷地回響,一群群形體隨著這笛聲無聲無息地跳著詭異的舞蹈,正如在豐收之月的照耀下,舊時的西西裏人與瑟婭尼一同向得墨忒耳狂舞一般。一望無際的平原、金色的月光、影影綽綽的舞者,和那單調刺耳的笛聲沖擊著我的感官,使我呆若木雞。但在驚恐之余,我發現這群動作僵硬的舞者中約有半數是理應身處夢鄉的勞工,另一半則是身著白衣的怪異形體,在空中輕盈地飄舞著。雖然它們模糊不清,形狀卻似傳說中身居沼澤泉水中蒼白的精靈。我不知究竟獨自一人在高塔上看了多久,不久我便突然陷入了無夢的沉眠,直到白日高懸時才再次蘇醒。

醒來後,我下意識裏便想將夜間所見的一切,以及徘徊在心頭的恐懼向狄尼斯·巴利傾訴。但從東窗窗格透入的陽光使我安心,認定夜間所見並非真實。我也曾經歷過一些異境奇景,但從未有一次能使我信服。於是我定下心神,將村中的勞工逐一問過。他們稱雖然睡得很晚,但僅模糊地記得夢中充斥著刺耳的音樂。正是這音樂使我困惑不已:難道那秋天的蟋蟀特意為了煩擾人們的夢境而已經提前現身?當天晚些時候,我在圖書館遇到了巴利。他正全神貫注地投入那宏大工程的計劃之中,以確保明日動工時毫無偏差。我第一次感到了那驅使農戶們逃出吉爾德裏的恐懼——不知為何,驚動這沼澤,將它陰暗的秘密公之於眾的念頭令我感到一陣惶恐,不由自主地臆想到無盡的淤泥之下黑暗可怖的景象。此時,這一計劃突然看上去並不明智,我也開始希望自己能編造一個借口,借此逃出城堡和村落。但最終,我所做的只是故作輕松地與巴利聊起此事,並在他底氣十足的笑聲中打消了這個念頭。當太陽在遠處的山嶺中璀璨地落下之時,我已對此事只字不提,只是看著整個吉爾德裏籠罩在黃昏金紅色的光芒裏,好似一場充滿惡兆的大火在熊熊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