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深夜的死亡之罪 第四章(第2/4頁)

厘於期純粹是惡作劇,依照他的計劃,就抓住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夥,然後把他一頭亂蓬蓬的頭發都拉上去,給他紮個紅頭繩,肯定特好看。正好因為擔心白徵明走丟,他手下那幫門客和朋友們都在堂上聽信,把紮著辮子的楚道石拖過去,一定能笑死全場。他胡扯完畢後,突然動手抓住了楚道石,要強行給他梳頭。可是他沒有想到,楚道石的頭發,因為在監獄裏呆了一年,已經變得又細又弱,只是隨手這麽一薅,大把的頭發隨手掉了下來,楚道石護痛,猛地一揚頭,兩個人的視線正撞在一起。

厘於期頓時呆在了那裏。

楚道石剛才一直不肯擡頭,就是在顧忌自己的雙眼。如果是在他精力充沛的時候,他尚能控制。但是在精疲力竭、饑寒交迫的現在,他的精神力已經無法操縱這雙會泄露天機的眼睛。而在厘於期身陷他自己的未來之時,楚道石無法挪開自己的視線,他就像被命運提拉的傀儡,除了說出真相之外一無所能。

厘於期的表情充滿了痛苦,他張口欲喊,但是卻出不了聲,汗水從他的頭上滾落,大滴大滴地掉在地面,驚恐、輕蔑、悲傷、絕望各種表情輪番出現在他的臉上,就算是死亡將至,也不過如此。

良久,他才松開抓住楚道石的手,踉蹌後退。

等他再度積聚起力量重新面對楚道石的時候,從彎曲的眉目中流露出來的,只有禮節性的冰冷笑容。楚道石被這轉換刺痛,他感到有什麽東西就在這一瞬間一去不返。剛才的溫暖微笑是錯覺嗎?不,不是。那是發自內心的關懷,是試圖幫助自己的純粹的善意。楚道石不知道厘於期看到了什麽,但他現在感到的只是莫名的敵意——他是在恨我嗎?

厘於期客氣地對他說:“剛才的規定是開玩笑的,忘了吧。”

隨即他把楚道石領到廚房,但是再也不發一言,也沒再回頭。

等楚道石吃飽穿暖,再度見到素王白徵明的時候,已經是三星橫空的深夜。厘於期把他帶到一間坐滿了人的房子裏,就安靜地退到了一邊。茫然無措的楚道石局促地站在那裏,在他的眼中,這是一間大到令人惡心的房間。屋頂超乎常識地高,從上面吊下來無數盞設計優美絕倫的燭台,在它們之間,用珍貴的琺瑯和玻璃串成的鏈子彼此復雜地糾結相連,恰到好處的小鏡子點綴其中,把燦爛的燭光反射到房間的每個地方,不留下一個黑暗的死角,到處光華閃耀。而分布在寬闊的廳堂中的,則是數不盡連綿不絕的鏤空檀木書架,巧妙地利用折疊和屏蔽,營造出錯綜幽深的效果,累累的書畫卷軸堆積在上面,一塵不染,擺放上也頗有匠心地留下了窺視對面的空白。人走在其中,恍然置身於一個由文字和繪畫構成的夢幻世界,這裏只有源源不斷噴湧的二維之美,而沒有絲毫愚昧的奢侈,和庸俗的豪華。

這裏美得太不現實了。楚道石默默地嘆息道。他剛被胡亂塞飽的腸胃不合時宜地抽搐著,提醒他不要忘記,自己還不配駐足流連其中。

他閃過最後一道懸滿織錦經文的屏障,來到了一群人中間。他們置身於這裏時,要比他協調得不是一星半點,他們就像與所有的書畫融為一體,每個人的表情都寧靜溫柔,望向楚道石的眼神帶著優雅的挑剔。白徵明就站在這群人中,光芒四射,他根本沒意識到楚道石進來,只顧著用苛刻口氣指著桌上的大幅丹青大聲說道:“墨色淋漓之間,初冬之柔蕩然無存,雖氣勢酣然,但無有冬韻,此人必是少年之作,心存浮躁,難堪懸於廳堂之上,床頭小屏也與其不合,貼到暖閣裏糊窗戶正好!”

所有人頓時噴笑,一時嘩然。楚道石尷尬地站在那裏,局促萬分。

等笑聲稍去,厘於期這才走過來,拉了拉白徵明的袖子,示意他楚道石的存在。素王猛一擡頭,一臉激揚江山的興奮還沒下去,但還是大聲對著周圍說:“對了,這是新客名士楚……”

他一時卡殼,還是厘於期平靜地提醒:“楚道石。”

“哦,楚道石。日後列位相與,勿過謙。”

程式化的介紹後,白徵明繼續埋首畫冊中,順手把上面的一張卷了卷撇到一邊,接著看下一張。

人們像看著怪物一樣盯著楚道石。無論是他勉強紮起的發髻,還是不合身的肥大布袍,甚至是那雙暗淡無光的舊靴子,似乎都在沖人們大嚷大叫,宣稱這人跟“名士”二字完全不搭邊。被他們注視,楚道石覺得像是被泡在了一鍋油膩膩的火鍋湯裏,周圍飄滿了浸滿辣油的香菇和豆腐。

香菇之一走了過來——他穿著一身故作謙和的灰袍,但是腰間卻掛著昂貴的玉器配飾:“在下弋軔。今日得見楚兄,三生有幸。素王識人眼光超卓,楚兄必有過人之處,請問閣下獨擅何物,有以教我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