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容顏若飛電II(第3/3頁)

“為了天子說不準的一個念頭,竟有這麽多人在奔命——可是,真是美麗。”海市嘆道。

“你也該整裝了。中夜寧正時分便要入營調兵往朱雀門列陣,雖然有老參將照拂,你也不可怠慢。”海市的朝服是正八位武官服,與五重由淺至深的青紗內袍一並齊整放在床頭。她抖開最內一重煙青色內袍披上,試著將內襟絲帶交叉繞至背後。自六歲起女扮男裝,絕不要人貼身服侍,然而朝服重疊繁縟,無人幫助卻也極難穿著。

“義父……”海市為難喚道。夜風梳理她披落的及腰長發,平日裏那雌雄莫辨的容顏,此刻卻是娟好入骨。

方諸將頭偏向一側,道:“我叫濯纓來替你收拾。”海市微微笑道:“您一向當海市是兒郎,不是紅妝。”“縱使你十年來習武遊獵,與濯纓廝打到大,到底也是個女孩。怪我將你養野了,待你從軍歸來,還是要好好地選個人家,為你送嫁。”海市忍下滿眶的淚,含笑說:“義父在宮中當值時候,不也常常服侍娘娘們起居?濯纓哥哥好歹是個男子,於禮法多有不妥,還是請義父幫我罷。”——好歹是個男子。聽在宦官耳中,怕再沒有比這更犀利嘲諷的言語了。

方諸眼中,卻仿若鏡湖冰封,不動聲色,只是繞到海市身後,為她系緊袍帶。

正是夜色深重至極的時辰,寒露節氣的涼風吹送,不知何處宮人消磨長夜,隱約彈響琵琶一聲兩聲。海市伸開雙臂,像個精巧玩偶,一任他用紗衣與錦裳將自己重重疊疊圍裹。方諸輕柔觸著她臉頰的手指,穩健溫暖,即使是一滴灼熱沉重的淚珠直直打碎在他手上,也只是教他的雙手停了停,並無顫抖。她滿頭檀烏發絲亦被他細細挽起,罩上玄黑緞子的武官冠戴,系冠絲絳分做五色,一一在頷下結緊,最終將佩刀與鑲金狻猊腰牌懸於她腰間。那腰牌穗子上一線綴著三顆黃豆大的珠子,幽暗燈火下熒然含光,海市認得,那正是取自她幼年時候鮫人贈予她的一斛珍珠。抿唇再轉回頭來的時候,她已分明是個勇武清俊的少年武官模樣,目光冽如寒霜,再無分毫繾綣。

方諸與濯纓送走海市,便往金城宮,預備侍候帝旭起身。

瀾中時分,宮中傳出話來,皇上昨夜批閱奏折勞累,今日不到朱雀門閱兵。

黎明前天地如同潑墨,十八萬精兵跪地山呼萬歲,十裏鉞聲鏗鏘,城頭火把連綿,甲胄起伏似暗夜海濤翻湧。旌旗引領下,大軍分部依序離開天啟,武威營取道河西往麇關,成城營往莫紇關,黃泉營向西往黃泉關,各自換防。

行至歧鉞隘口前,海市停下了馬。自天啟向北,銘濼山脈形若一彎強弓,成為帝都盆地的天然屏障,只有山脊正中這一個寬闊隘口可以翻越,正隔海遙指著黃泉關。“過了這裏,就再也看不見天啟了。我十五歲第一次去黃泉營的時候,還是個小小步卒,走到這兒便哭了。”張承謙與海市並轡而行,眼望著天說道。這張承謙三十二三歲年紀,是黃泉營本營派來交接名冊糧秣的參將。

“怎麽,張兄那時害怕?”海市漫聲應道。

張承謙笑出一口白牙:“哪裏,終於不必在鄉裏跟父親學殺豬,可以打仗立功,光是想想,高興得都哭了。”宏大的都城依然自顧沉睡,晨曦中,承稷門外一帶丹楓如煙。或許這便是最後一次看見帝都的紅葉。也罷,說了那般尖刻的話,縱再相見又能如何?海市自嘲地笑笑,撥轉方向,催馬一路小跑繞過隘口,將天啟拋在山後。